圣者(第2/3页)

睡眠的时间到了,孩子们上楼就寝,大的两个还讴吟了些儿歌,各把一册外国儿童画报放在胸上,已经安安然然地睡去了。只有才满周岁的婴儿,好象是过于兴奋了的光景,始终不愿就睡,爱牟把他抱着,玩弄着剩下的两个小小的花炮。爱牟夫人把炉火生了起来,又扫了一回地板。她走来想从爱牟手中接去婴儿,但婴儿又不愿意被她接去。

——“佛儿这孩子,今晚怕又不睡了。”

——“尽他再玩玩罢,还不到十点钟呢。”

婴儿做些手势,想要叫人把小花炮来点放的光景。

爱牟说:“哈哈,这孩子想要放这花炮呢。”

——“这是不响的么?”爱牟夫人叮咛地问了一句。

——“我买的时候,叫他拿不响的给我,当然不会是响的。”他说了便把一个的导线剔出,把来横卧在桌上,叫他女人去点。

——“该不是响的吗?”爱牟夫人还追问了一声。

——“响总不会,你放罢。”

火柴擦燃了,花炮果然不响,但不提防是会放射的,啾的一声从炮身中放射了一朵磷光向孩子们睡着的床上,笔直地射去了。一种尖锐的惊呼声从爱牟夫人口中叫了出来,只见那朵磷光正中在第二个孩子的右眼上,急烈地回旋。爱牟夫人急忙用手去弹开。孩子也从睡梦中用手去弹拨,随着便惨切地惊哭起来了。右眉已烧去,右眼已经焦黑,睫毛也看不见了。“啊啊,啊啊,这……这……”爱牟夫人把孩子抱了起来,只是惊呼着不能成语。

——“不要尽他用手去搓!不要尽他用手去搓!”爱牟把婴儿睡在别一张床上。又把受伤的孩子夺过来,孩子仍哀叫不绝。

——“啊啊,啊啊,眼睛打瞎了么?”

——“不会,不会,不要惊惶!……啊,他睁开了一线了呢!”

孩子把眼睛睁开来,但是受了伤的右眼只微微露出了一些儿缝裂。眼球是依然无恙。孩子好象还是在睡眠中的光景,虽然把眼睛睁开了几次,但又严闭了;虽然把右手举起过几次,但被爱牟紧握着,也就不动了。哭声止息后,仍旧熟睡着,但只时时微微痉挛。

——“幸好只伤了皮肤,隔两天总会好。”

——“把绷带来替他绑了才好罢,不然他会用手搓坏了呢。”

——“绑了也好。”

爱牟夫人一时找不出绑带出来,只得随意撕裂了一条清洁的布来要替孩子绑上,但布条一触到伤处时,孩子又破嗓地惊叫起来了。

——“还是不用绑罢!还是不用绑罢!我捉他的手睡,不要紧,不要紧!”

受伤的孩子又安静了下去,爱牟抱着他在楼房里走去走来,同时也抱着一腔怨艾与哀怜的情调。爱牟夫人只在桌旁呆立,好象不知所措的光景。久不入睡的婴儿,看见大人们的惊惶,也自己觉察了自己的过失的一般,不知几时早已无声无息地在床上睡去了。惊惶后的安心,安心过的后悔,随着房中的静穆渐渐增加。爱牟夫人竟把她许久不曾过目的《圣经》寻出,坐在炉旁的一只藤椅上翻阅了起来。爱牟抱着孩子走了一会,看见他已经安定,便和着衣裳抱着孩子一道睡下。

——啊啊,可怜的孩子们随着自己飘泊到这上海,言语也不通,朋友也没有,他们的精神一天一天地只是枯寂下去。自己又没有多大的能力足以把他们放在较好的环境里面,他们窒居在家里就好象坐着囚笼,他们的朋友只是些残破的玩具,他们的慰安只是些一年前从东洋带回的画报。朋友说:中国人的生活是乞丐生活,不错,真是不错,象我这些孩子们简直是乞丐以下了。

——啊,上海的孩子们真是可怜!看不见一株青草,听不见一句鸟声,生下地来便和自然绝了缘,把天真的性灵断丧。西洋入的公园既不许他们进去,中国人的精神只是丑恶的名利欲的结晶,谁也还顾不到儿童的娱乐,儿童的精神教育上来。在上海受难的儿童倒不仅我的几个,但我今天却为什么要买些下等的娱乐品来谎骗他们呢?假使我不买花炮,怎么会烧伤他的眼睛?啊,都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