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第4/9页)

在这里,诗的命运完全服从于流传法则,而绝大多数的平庸之作则被永远湮没在那层层叠叠的泥灰之下,无人知晓。这就是淘汰,一种相当公平,亦相当残酷的优胜劣汰。

大约在南宋淳熙年间,临安附近的驿馆墙壁上发现了这样一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样大字报式的针砭时事之作,赵家天子肯定是不会高兴的。但作者并不怕当局上纲上线地追究,在诗的末尾堂而皇之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林升。

这个林升,在文学史上如渺渺孤鸿,历代的《诗选》《诗话》对他的介绍无一例外地吝啬:生平不详。查遍了南宋年间的《登科录》,也没有发现这个名字。他的全部可供研究的资料,只有留在驿站墙壁上的一首诗。因为他能写诗,而且还写得相当不错,因此推断他是一个士人;又根据诗中所反映的时代氛围,推断他大概是宋孝宗淳熙年间人。如此而已。

但既为士人,当然不可能一辈子只写一首诗,那么他的其他诗作呢?姑妄再作推测,大致有几种可能:因为那些诗不是昭著醒目地“发表”在驿站的墙壁上,只是自己樽前月下的低吟浅唱,因此不为人们所知;或者因为不是站在驿站的墙壁前写诗,顾忌在所难免,有时不敢直抒胸臆,这样的诗,自然不会引起广泛的社会共鸣,时间长了,自然湮没无遗。

说到底,还是驿站的墙壁成全了他。

林升传之后世的作品只有这一首墙头诗,但这一首也就够了。

急如流星的驿马渐去渐远,潇洒飘逸的文士翩然而过,终于,一群亡国后妃和失意臣僚走来了。

这些人原先都活得不坏,转眼之间却“归为臣虏”或“夕贬潮阳”,走上了被解押放逐的漫漫长途,心理上的落差是可以想见的。人生的痛苦大抵在于从一种生存状态跌入另一种低层次的生存状态,打击之初的创痛往往最难承受。关山逶迤,驿路迢迢,离往日的春风得意只在一夜之间,而前途则深渊一般冥冥难测,“多少恨,昨夜梦魂中。”似乎也只能在梦中玩味了。一路上的颠沛早已使思想成了一片空白,心灵的创痛,只有到了驿站之后,歇下来慢慢梳理。

驿站,笼罩着一片惨淡抑郁的悲剧气氛。

首先走来的是如花美貌的花蕊夫人。宋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宋太祖赵匡胤兴兵伐蜀,蜀主孟昶虽拥有十万军队,但这个连尿壶也得用珠宝装饰的花花太岁,此刻只有绕室彷徨而已,宋兵一至,立即奉表投降。计宋兵由汴京出发到攻入成都,前后才六十六天。孟昶和他的宠妃花蕊夫人都成了俘虏,被宋兵押送北行。亡国的哀怨与激愤郁结在花蕊夫人的心头,无以排解,驿站小憩时,化作一字一咽的《采桑子》词,题在驿壁上: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但才写了半阕,宋兵便催促上路,花蕊夫人只能回望几眼,惆怅而去,那没有写完的下半阕,便永远湮没在这位蜀中才女的愁肠中。根据这种词的一般路数,下半阕应当从眼前景物化的心境描写转入对身世和时事的慨叹。多年来,孟昶荒聩误国,蜀中文恬武嬉,她不可能不有所针砭。她是个有思想的女人,这在后来她面对赵匡胤即兴口占的一首七绝中可以看出来,特别是“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两句,从闺阁诗中脱颖而出,一洗柔婉哀怨的脂粉气,很有几分“女强人”的见识。据此,人们有理由相信,那未及写完的下半阕中,肯定会有石破天惊的奇崛之笔。

可惜这些我们永远看不到了,在宋兵凶神恶煞的呵斥声中,一个弱女子无奈地扔下了手中的笔,也给人们留下了文学史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