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自序(第2/2页)

这位来自东方的老人踯躅于荒原之中,孑然四顾,苍茫无及。这是一幅大漠孤影的自然画面,更是一幅极富于象征意义的生命图像。没有对话者,这是思想者最大的孤独,这种孤独的摧毁力,肯定比政治迫害和生活困窘之类的总和还要大。孤独是一座祭坛,几乎所有的伟人和思想者都是要走上这座祭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生命的造型就是一群力图走出孤独的羁旅者。

我当然不是“思想者”,但不是“思想者”也会有自己的“思想”,而孤独与“思想”总是如影随形的。失却了感悟的召唤,这是创作中最痛苦的时刻,你怀疑自己已江郎才尽,已堕落为蹩脚的三流工匠,甚至想到了因才情委顿而自杀的川端康成和海明威。你渴望有一阵长风豪雨来洗涤枯竭的心灵,于是把废弃的稿纸胡乱地塞进垃圾袋,又恶作剧地把垃圾袋从五楼扔进花圃。然后走出书房,在郊外的山野间啸傲狂奔,或挤进狐朋狗友之间海吹神侃。这时候,你已经远离了文学,认定那是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然而就在这中间的某个时刻,你心头突然亮起一道闪电,一切的混沌皆豁然开朗,所谓的感悟正向你澎湃而来,你潇洒地一抖身躯又回来了,并且深深地理解了孤独的优美和价值。

“大散文”呼唤一种沉雄壮阔的大手笔和大气派,但这并不排斥审美灵性的张扬。任何一种形式的文学或艺术作品,其中都应该有诗性的流动。散文是一个作家综合实力的较量,这中间包括作家的生命体验、人格精神、知识底蕴、艺术感觉和营造语境的文字功力。所谓“综合”,不应理解为工匠式的拼接和堆砌(尽管有时可以操作得很精巧),而是一种诗性的重塑。有了这种重塑,散文才能在“力”和“美”两方面皆锋芒毕露,并走向各自的极致。在这里,我想起了二战期间苏军的“喀秋莎”火箭炮,一种凸现着毁灭欲望和杀戮快感的战争武器,竟然以一个俄罗斯少女的名字作为标志,这是多么巨大的不和谐!其实,这中间恰恰隐潜着火炮制作者的一种审美观,一种对战争的全新解析:暴力对暴力,只是对等的较量;而美是可以征服一切的,即使面对的是武装到牙齿的法西斯。是的,喀秋莎是美的,那是一种典型的俄罗斯风格的清纯热烈之美,那么就把这美的精灵铸入火炮,使之进入炮手的精神方式和战场定律吧。在这里,“力”外化为风情万种的极致之美,而“美”则呈示出无坚不摧的雷霆之力,你死我活的战场态势演绎为一种奇诡辉煌的审美旋律,这就是“喀秋莎”的魅力和威力。我不能不由衷地钦佩火炮的制作者,他不仅是兵器史上杰出的天才,也是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为美学骑士的。我想,当他把少女的名字和冷峻的火炮联系在一起时,那灵感无疑是一种天籁。我一向认为,最伟大的作品只能是天籁,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喀秋莎”火箭炮本身就是诗,它已经超越了兵器,也超越了战争、政治和历史,最终定格为一种令人心旌摇荡的雄浑之美。——这正是“大散文”千呼万唤的大境界,它既有纵横捭阖的宏观把握,又有情致深婉的微观体悟;它流溢着历史诗情的沉郁柔丽,又张扬着现代意识的飞天啸吟;它不动声色却拥有内里乾坤,波涛澎湃却不失持重骄矜;它天马行空般翱翔于无限的时空,回眸一颔却尽显生命的沉重。它既是散文,又超越了散文。在这样的大境界面前,我们永远只是蹒跚学步的稚童。

夜已深,远处江涛隐约,山影逶迤,初夏的晚风温煦宜人。妻子已经入睡,似乎正在做着一个不错的梦,其娇憨天真别有一种情态。这些人生风景都悄悄地滋润着我的情怀。为了这个世界,也为了眼前这个正在做梦的女人,我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湮没的辉煌》出版了,我将重新回到原先的方阵中去,毕竟,那是我操练的主业。但有了这一次的远行和修炼,我的小说和剧本创作或许会呈示出一种新的格局。我从苍茫远古中走来,史识和灵性铸就了我手中的长剑。壮士出山,剑气如虹,啸傲江湖的日子当不会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