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第2/3页)

但她光想没动,一来姐曾对“本省家庭”有疑虑,想必已有定见,不易公允论事;二来,姐忙毕业论文她忙考试,应以大局为重,儿女私情只会扰乱军心。

这是她的标准处理法,沙盘推演过甚,自问自答俱足,最后以不变应万变,每条路都亲手封住了。

书读累了,散步、种花亦可自娱,茑萝种活了,也开过几次花。陆续又添上蔷薇、栀子、桂花,阳台上像一枚春天的碎片。对鬼来说,这样也够了。

除此之外,陪伴她的只剩文字。

昨日深夜,倦读而卧,不铺枕不覆被,半夜风急,窗口陶铃响得凄厉,似乎觉得冷,但人已在眠息之中,不能起来安抚天气。不断有遥远的召唤在耳畔流动,竟只能不安地听。

这情境类似现在的处境——个我内在也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活生生的现实,一个是由故纸堆成的形上世界。日渐愿意在古典泥土里埋藏关于生活与宿命的思索,文字是我唯一的暴力,唯一可以自泅自溺不准他人来救的湖泊。然而又害怕灵思过于跳动,离现实烟火越来越远,也畏惧记忆太贪婪,砍断现实脚筋,飘游而去。要入世,要入世,却不知从何而入。

这几日寒流,想必遥远的孤岛更是风浪滔天。这种天气,不独水仙凋萎,恐怕连你在前一处驻扎地描述的“发现许多小雏菊及山芙蓉,整整开遍了满山谷。看到花,心里好乐”,那些花,大概也化泥了。

花开花谢,何必有花?有生有死,何必有人?

很想写信给你,终究忍住。只在纸上一遍遍写你的名字,心会痛,把纸揉了。

沮丧袭来,万般无趣。苦了自己的身体,总是刻意弄得很累,接近自虐。是不是你也会如此,把自己逼到死角,干戈相见,有一种快意恩仇之感。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又是李白。恐怕要把他贬到书架边疆地带,我盛怒时居然想到他的《月下独酌》,如果不是诗写得这么好,我也不会记得,既不记得,就不会引用。这算他的错。

昨晚睡前,为了抒怀解闷,又读《楚辞·九歌》,自然特别用心于《湘君》《湘夫人》,此二篇已极尽繁富凄美,看到自己初习时写的满纸荒唐注言,更添了悱恻。

韩愈认为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乃是尧之二女,舜之二妃。王夫之以为二人是夫妇。甚是。我视湘君、湘夫人为湘水涨水期、枯水期之神,夫妇各有所司,故互不相见。此非历来注家所解,然我恣意误读,又有何妨。

《湘君》篇是湘夫人之追求,《湘夫人》篇则是湘君的呼唤。

看到自己在《湘君》篇书页上写着:

湘夫人对湘君展开两次追求都失败了。她始终未寻到湘君,且一度对他起了怨意(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虽如此,却又展开第二次追寻行动,驰骋于江皋、北渚。可见她对湘君之深情。最后,“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吾以为将玦佩信物投掷于江水之中,乃是湘夫人向湘君表达其赤诚与深情的举动,在失望之余另起期待。使这一段曲折的寻求,似无望而实可待。则所谓深情,乃是在上山下海地寻觅失败之后,犹然不悔且依然不弃之谓也。

此刻能安慰我的,竟是自己的批注!

她言下之意,颇有几分嗔怪他这么容易就断了音讯,可见交心不忠、用情不深。是以,次页又引《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穿蓝衣领的那个人,你让我想得悠长,纵使我不去找你,难道你不会捎个音信来吗?

光引一首犹不足,把曹操《短歌行》其中四句也引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不知是百无聊赖还是思念真会让人神魂涣散,又漫游似的写白居易《琵琶行》末句:“江州司马青衫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