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雨(第2/2页)

她让他点菜,自己翻书浏览,那些奇特的句子自动跳入眼底,“人们会说曲线和螺形线在向直线求爱”,她笑出来,念给他听,跨进书里去了,颇惊艳于这样的句子:“一片在地平线上战栗的小帆,它的细小与孤绝像我不可救药之生存。”“美之研究是一场比武,在那场比武中,艺术家在被打败之前就因恐惧而嘶喊。”“对世事的追忆只是淡淡地来到我心里,像来自很远的另一座山的山腰上不可察觉的牲畜颈上的铃声。”

她念完,立即被这本薄薄的小册掳到十九世纪巴黎波德莱尔的书房,翻到“我觉得我和自己以及和宇宙全然和好了”,正要吸吮这话里的鲜美滋味,他看她这样沉迷,竟说:“如果我们在家吃饭,一定各看各的书、各吃各的饭。”

她听懂,发觉菜都上桌了,赶紧道歉,合上书,“好,专心吃饭。”才拾起筷子,心思转动:“他刚刚说的是‘在家吃饭’吗?这算是……挑逗吗?这……太放肆了!”竟浑身烧出一股热来。

他有十天假期,脸上有掩不住的雀跃与欣喜,像一只被禁锢在黑牢里的鸟,牢门打开时奋力鼓动羽翼,阳光把羽毛照得发亮。他说,回到台北,借住在朋友家,恍如隔世,舍不得睡觉。她暗笑他变傻了,却也暗惜:“唉,好漂亮的一棵大树,当兵当得奄奄一息。”

他谈及感兴趣的研究范围,眼睛放光,滔滔不绝,吃饭算慢的她已经吃完一碗饭,连汤都喝完,他才只吃几口,继续滔滔不绝解释目前的研究成果,如果把场景换成会议厅,几乎就是一篇论文发表了。其实,她完全听不懂他的专业,本想回敬:“如果我们‘在家吃饭’,一定是你负责讲话、我负责吃饭。”为刚刚他说的话复仇,但这话露骨得简直是操行不及格的人才说得出口,且念及这人还要回去枪炮弹药之间窝一年半载,又怜悯得不得了,不舍得挖苦他。

分别之际,她想回送他书,问他想看什么?他指名要苏东坡与辛弃疾。他走后,她忽然想到,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也忘了问他,为什么像你这样看起来正直敦厚、自律严苛的人,会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放荡颓废、把女人视为“强烈毒物”的波德莱尔?

当晚,她把书看完,开始写信:

恒常在升华的性灵之爱与堕落的肉欲逸乐中矛盾,波德莱尔展现了耽乐主义者的极致。他的天才在不共戴天的叛逆行动中扬显光芒,却也在其中自我销毁。他是一支冷箭,刺穿伪善……

写完,自己觉得好笑,明明才刚分开,就急着写信给他,而且这封信会比他先回营呢。

她在札记上写着:

疑惑你是谁?你是乡下挑重担的长子长兄,还是乐于在实验室自囚的学者?你是向往放荡不羁的浪子,是圣洁的教徒,还是抑郁自缚的流浪汉?你是已统一的你,还是像我一样仍在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