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残句(第4/5页)

或者,就这么坐在树下喝茶,看一阵野风吹过,

吹落一两粒瘦小的柿子,滚到我的脚下,

或者,我就捡起最小的那粒,拿给你觑,说:

“瞧,我落了这么久,你也不捡我起来。”

那人在雨中撑伞,与我一样,站在街道两岸。那个人此时捻灯欲眠,与我一样,想象一处屋檐。

18

写了长信,末尾提到家中气氛,寄出。听到邮筒内“咚”一声。有点后悔,但来不及了。途中瞥见一棵无主的柿子树,挂着小红柿,得句:“百千个柿子如鲜红嘴唇,述说百千个萎落的故事。”

19

今晨醒时,见到浑圆的日。

其实是被日惊醒,真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有个爱你的人,一早等在窗外,不敢贸然叫醒你,只好红着脸等着。能这样开始一天,真好。

我告诉她们,有点中暑,我想在这附近清凉处走走就好,不随她们去访胜。

带着《离骚》——不知怎的,出门前竟想带一本难懂的语言难念的书,镇压这次旅行(下意识觉得不应该太快乐,戒备森严的古语言让我有躲入岩洞、不畏逆贼偷袭的安全感)。

走一段路,穿过杂木林往河边,避开戏水人群,有一处清幽所在,水声淙淙,宛如空谷溪流。我相信人的内心也有如此的一块净土,那么纯净,宁谧,不染。

拣一块河边大石坐下,正好可以把脚泡在冰凉的水里,立刻消了暑气,宜乎诵读《湘君》、《湘夫人》。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湘君啊您为何犹豫不决,为了谁在洲中徘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毫不胆怯地依附在诸神的恋情上,抑扬顿挫,遂感觉到一种时空交错的迷茫,因吟诵古情歌而觉得自己的情感也古老起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已降临北边水畔,我极目远眺却不见,心生忧愁。秋风微微吹来,吹皱了洞庭湖波,也吹落了树叶。

湘君与湘夫人,终究没来。就像所有的痴心情迷,所有的等待,最后都是在水一方。

20

在海边。分配的结果,我占有一间单人房。他们(包含姐姐的他,一个强壮爽朗、没有阴影的人)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好像把我丢弃一旁的样子,其实是多虑了,姐姐适时说:“我这个妹妹有时候阴阳怪气的,随她随她!”

他们到海边去了。我在廊下远望夜晚的夏日大海,海浪声在风中低吼,又似召唤。沙滩上嬉闹的人群,奔跑着,好一个快乐的世界。回到桌前,打开札记本,这是我的梦土、我的海洋。

忽然想起徐志摩的《北戴河海滨的幻想》,首句就是:“他们都到海边去了”(难怪刚刚写下时觉得句子熟悉),“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殭瘪的人间……”连用二十三个忘却,充满幻想、呓语与梦话,好像乱针刺绣,把好好一个天地扎得千疮百孔,兼具颓废之美与无法排遣的虚无情绪。

哪有人这样写文章的!想必精神上正在受鞭子,此时却深获我心。

昨晚的梦境很怪诞。

有个女人忽然出现,削短头发,不高,脸是圆的。旅游性质的,有别人随行。忽然,那个女人出现,与我在一起,户外的住宅区像原始森林,我们到处逛,附近景致像长江三峡(我不知道长江三峡是何面貌,但梦中觉得是),两岸绿茸茸的崇山峻岭,滚滚江涛奔流而下,水色黄浊,水流汹涌,颇令人畏惧。

接着,在一座石桥,我们倚栏而站,突然看到很多鸟,凶猛之鸟,石桥两边都是原始森林,树木高大,有蛮荒时代野性未驯的傲姿。那些鸟有大有小,或低掠而飞,或栖在树上,或在地上踱蹀,一律是黑油油的羽毛,宝蓝色尖喙带勾。那种蓝非常奥秘,绝对不是人可以调配出来,我记得非常清楚却无法找到相对应的色泽去形容,它的亮度与质感接近完美,既压得住黑油油的羽毛颜色又不至于太亮而使蓝色变得缺乏质感,蓝色要是太轻薄,简直像火葬场停尸间的瓷砖。要是太重,又缺乏帝王相。鸟的眼睛是鲜黄色的丹凤眼,没有眼珠。好美的鸟,栖在砰砰然鼓动的高大野性森林。大概是黄昏已尽夜幕初垂的时刻,那女人说,这些鸟对人有害,言下之意会有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