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去几时还

傅侗文见沈奚下游轮,回到公共甲板的露天休息室,靠在那儿,一点点将裤子口袋里的碎烟丝掏出来,扔到金色的烟灰盘里。

一分钟,两分钟,到第三分钟,他没了耐心,不再去掏,拍去了手上的碎屑。

“舍不得?担心?”谭庆项走来。

他是一个久经情场的老实人,每回都和姑娘说好了要聚散随心,可都是姑娘比他潇洒。他总能时不时地记着姑娘甲的头发香气,姑娘乙的手指余温,等等,感怀许久也放不下,于是他自认为他能揣度傅侗文的心思。

“不会,”傅侗文脸上有一丝微笑,“她有傍身的才能。”

他过一会儿,又说:“我想要个姑娘干干净净的身子和心,都不难,可要我这浑浊不堪的心,去干干净净喜欢一个人,很难。”

回到北京,他就是傅三。休说沈奚,他都厌烦自己。

谭庆项摘了眼镜:“这是在骂谁?你不干净,岂不是我也成走狗了?”

两人对视,都笑了。

他们很快下了船。

码头上,有在找寻亲人的旅客,还有在运送补给的船员和搬货的苦力。放眼望去,皮鞋,布鞋,光脚的泥腿子。芸芸众生,身影交错。

“我去找人搬行李——”谭庆项停住。

四周,拢聚了十几个人。

领头的男人行了礼,压着声说:“小的在这码头上等了六日,就怕错过三爷。”

谭庆项心下凛然。

他们隐匿行踪到这里,从未安排谁来接。

傅侗文不带笑意,看面前男人:“谁这么神通广大,猜到我要回来?”

“是广州有人发了电报给老爷,说三爷回来了,”男人说,“老爷原本不信,想着三爷孝顺,要回来,就算不大张旗鼓摆个排场,也会先告知家里。可老爷虽不信,大爷却信了,大爷是对三爷放心不下。眼下上海抵制日货几个月了,许多革命党趁乱闹事,大爷怕三爷遇到革命党作乱,就发了急电给小的,让我们接了三爷,护送回京。”

“哦?”傅侗文留意到男人的手,一直笼在袖子里,“你也是巧,人正在上海了。”

“可不说呢,是巧。小的正在上海给大爷办事。”男人在笑。

那笼在袖子里的手,兜着把枪。

其实从两月前,全国码头都开始有人守着、等着傅侗文。

广州那处漏掉了,上海这里要再没“接”到,回去大家都不会好过。

他们这一行人在这里死守了六日,就怕轮船提前到,又被傅侗文走掉。男人只盼着傅侗文听话回去,否则闹起来,是开枪还是不开?

大爷私下的吩咐是:真较劲,就趁机一枪给崩了。

可傅侗文一死,他们这些人也都活不了。

就算傅家老爷不让他们去陪葬,他们也要为了遮掩大爷的龌龊心思,护主自尽。这年月,还什么主子仆从的,孝义廉耻不如一条命重要。

他是真不想开枪。

傅侗文咳嗽起来,从西装里头摸出那方白色亚麻帕子,压在鼻下,掩住口。

咳声低又闷,半晌,他仿佛顺过了一口气:“在大爷身边多久了?”

男人恭谨回了:“跟了几年,只是没资历进宅子。”

“是吗?”傅侗文笑一笑,“预备将三爷如何押回去?”

“三爷说笑,”男人惶恐模样,欠了身说,“大爷早包了两节火车,让小的们小心护送,大爷也怕三爷在路上遭罪。”

傅侗文轻蔑地笑着:“有心了。”

磨人的寂静。

一秒像被他拉成了一个时辰、一日、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