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3.碧落黄泉(第4/7页)

往下的两天,长脚一早就来,服侍王琦瑶,用尽了小心。看着他受累的样子,王琦瑶难免也会想:他这是为了什么?再一想:他能为什么呢?便自嘲地笑道:他为什么她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在这难挨的时候,有长脚来与她消磨,心里还是感激的,就也找些话来应酬他,说些闲人闲事给他听,好叫他不致觉得无聊。长脚听得也很入迷,手脚更加殷勤,做这做那,就想多听点。她要说累了,就由长脚说些新鲜事给她听。长脚说来说去就说到黑市的黄金价,说如今黄金值钱到什么程度,是要比国家牌价翻几个跟头的。王琦瑶说: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时候,私套黄金是要吃枪毙的。长脚笑道:这才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说做黄牛,国家是大头,个人是小头。王琦瑶也笑了:听你说的也是道理。长脚说:但是凡事也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形势很自由,谁知道哪一天国家的脑子又搭牢?王琦瑶问:那你说怎么办?长脚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黄货,现在拿出去兑换是最合算了。王琦瑶说:话是对的,可你说现在谁能拿得出黄货?长脚道:要我说,一百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有黄货,文化大革命抄家时,有拉黄包车的都藏着几两黄金呢!王琦瑶笑着说:我倒愿意我是那拉黄包车的。长脚也笑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再去说别的。几天下来,王琦瑶的身体渐渐恢复,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长脚说:已经有很久没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开个派对怎么样?长脚说好呀!自打香港回来,他还没和朋友们打过招呼呢,正好趁这个机会见面。王琦瑶说:我来准备吃的,你负责通知人。长脚答应了就走,走到楼梯口又转回头问:要不要叫老克腊?王琦瑶说:为什么不叫,第一个就要叫他。

然后,他们就分头去做准备。王琦瑶因为身体虚弱,便偷了懒,并不亲手做菜,只到弄口新开的个体户餐馆里订了些菜,让他们到时候送来,自己就只需买些酒水果饼之类。到了那一日,把家具稍稍挪动了位置,换了桌布,又插一束鲜花,房间就显得不一样。王琦瑶忽然想到:这屋里已经好久没开过派对了,只是那一个人来一个人往的,今天又要热闹了。什么都安排停当,还只下午三点,人没来,菜也没来,收拾过的房间显得有些空。她一个人坐着,心里也有些空。太阳照在玻璃上,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学,在弄堂里玩耍,唱着歌谣,有一些新的,还有一些唱了几十年的,起心地熟悉。对面晒台上,盆里的夹竹桃长叶了,绿油油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长了那么多,太阳老是不下去。楼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弄堂里却是有着清脆的足音,一会儿近来,一会儿远去。不过,别着急,热闹的夜晚在等着呢,很快就要来临。老克腊没有来。他内心晓得,王琦瑶的这个派对,是专为他一个人举行的,会有些难堪等着他,还会有些伤感等着他,这就是王琦瑶为他准备的好菜肴。但他还是骑着车在平安里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点钟的光景,他知道,这往往是晚会正酣的时节,他骑进弄堂,看着王琦瑶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摇曳,他晓得那不是灯光,而是烛光。他望着那窗口,有几分钟的走神,心想: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还能听见一些乐声,辨不出年头的。他回转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么也算到过了,也是对她请求的一个回答吧!这是一个正式的告别,有些歌舞在做着伴奏,他心里无喜也无悲,木木然地背着那歌乐离去,那歌乐中人实是镜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一个空。那似水的年月,他过桥,他渡舟,都也是个追不上。

王琦瑶其实也知道他不会来,这邀请只是个传话,告诉他,她放不了他,没有他在场,再是聚也是散。她忙里忙外,招呼这招呼那,全为了抵触心里的空虚。她把电灯关上,点上蜡烛,有些好时光就好像冉冉地回来。屋里都是年轻的朋友,又歌又舞的,她也忘记时光流逝。人们都在说:今天玩得实在好。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夜,十二点的钟声在一记一记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个七零八落。朋友们在告再见了,说着情意绵绵的话,终于鱼贯下了楼梯。屋里静了,长脚最后一个走,帮助收拾杯盘碗盏。王琦瑶说:明天再说吧,今天我也没精力了。长脚一出门,王琦瑶就吹熄了蜡烛,屋里鸦雀无声,楼梯上也一片黑。长脚说了声“再见”,轻轻下了楼梯,走到后弄,关上了后门。长脚身上忽然哆嗦了一下,他抬头看天,天上有几颗星,发出疏淡的光,风里有一丝寒气。他轻轻地打着战,开了自行车的锁,颤颤巍巍地出了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