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5.“昔人已乘黄鹤去”(第4/8页)

那些深长里巷里的夜声,细细碎碎的,就是这小日子的动静,它们走着比秒还小的毫秒的步子,难免是唧唧喳喳,鸡毛蒜皮的,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很扎实地往前去。歌和哭都是听不大出来,闷在肚子里的。只有当你看见迷雾笼罩弄堂的上空,才会发现它的忧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为这些殷实的日子提供了好资源,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着温饱的和暖气流,它绝非奢华,而是一股朴素敦厚的享乐之风。春天的街景,又恢复了鲜艳的色彩,滋养着不失常理的虚荣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隐隐的却勃勃的生气,静中有动。夜晚的灯光,虽称不上是灿烂辉煌,却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每一点光都有用处,有情有景,有物有人,没一盏是虚设。这城市就像受过洗礼似的,有了平常心。这就是一九六五年这城市的内心,尘埃落定。程先生恢复了他的摄影间,在那里度过他的节假日。当灯光亮起的时候,他有着平静的心境,就好像一个游子终于回了家。他的兴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长,就是拍摄肖像。开始是附近理发店请他帮忙拍发型模特儿的照片,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逐渐就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性来造访他的摄影间。此时程先生已经四十三岁,在年轻人眼里可算得上老头。本来就是拘谨严肃的性情,不轻易动心,大半生全叫一个王琦瑶占了去,耗尽了情感和兴趣,如今就再无半点儿女情长的心了。在他眼里,那一个个美人都是木胎泥塑,只有观赏的价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纪增长,还是因王琦瑶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过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胜的表现,于寻常处见魅力。程先生不轻易接受请求给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宁少勿滥,凡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暗房,只一盏红灯照耀,万物万事全退于黑暗之中,连自己都一并退去了。药水中浮现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蝉蜕一般的,内里是一团虚空。他全心都在这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浅的对比之中,寻找着最协调的关系。当一切完毕,他轻轻嘘一口气,边上一杯咖啡早已凉了。他任那咖啡搁着,关上红灯,在黑暗中摸出房间,走进卧室,上了床。上床后他还要吸一支雪茄,这是他新近培养的爱好,也是丰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赠赐。雪茄的烟雾好像安魂香,之后,程先生就睡了。

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中间的上下周折,由于无结无果,便都烟消雾散,如同做了一场梦。上海的天空终是这样,被楼房挤成一线天,光和雨都是漏进来的。上海马路上的喧声也是老调子。倘若不是住在这里,或许还能看出这城市的旧来,山墙上的爬墙虎一层覆一层,是葱茏的光阴植物;苏州河的水是一泓稠过一泓,积淀着时间的秽物;连那城市上方的一线天,其实也是加深颜色的,日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它变污浊了;悬铃木的叶子,都是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鲜润泽的。可是每天在这里起居的人们却无从发现这些,因为他们也是跟着一起长年纪的。他们睁开眼就是它,闭起眼也是它。有那么不多的几次,程先生在暗房里忘记了时间,万籁俱寂中,时间似乎藏匿了起来。岂不知那是时间分外活跃的时刻,越是无声越是活跃。后来是后街上牛奶车的声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经到了早晨。他竟一点不觉得困倦。他放完最后一张照片,拉开暗房窗户上厚重的布幔,看见了晨曦中的黄浦江,这是久违了的情景,却是熟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多少日子没有对它垂目,可它却一直驻守着,等待他回心转意。程先生的喉头都有些哽住。这时,一群鸽子从楼的缝隙中涌出,飞上天空。程先生想:这也是多年前的鸽群吗?也是在等待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