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1.康明逊(第3/9页)

他连着几天没有去王琦瑶处,严师母来电话约,他都说家里有事推掉了。他想:该对王琦瑶说什么呢?后来,他决定什么也不说,一如既往。因此,当他再看见王琦瑶时,就和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王琦瑶问他怎么几天不来,他说有事。王琦瑶就说什么有事,一定有了新去处,比这里更有趣的。他笑笑没说话,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了桌上。他带来的是老大昌的奶油蛋糕,王琦瑶便去拿碟子。刚给人打过针,王琦瑶手上带着酒精的气味。她穿一件家常的毛线对襟衫,里面是一身布的夹旗袍,脚下是双搭袢布鞋,忙进忙出地准备着茶点。他忽然间想起初与王琦瑶相识,在表姐家吃暖锅,胡乱测字玩。王琦瑶说了个“地”字,康明逊指了右边的“也”说是个“他”,她则指了左边的“土”说,“岂不是入土了。”她那脱口而出然后油然哀起的样子,这时又一次出现眼前,却是有根有由的了。他心里生出怜悯,又生出惋惜,怜悯和惋惜是为王琦瑶,也是为自己。这时,康明逊被一股忧伤笼罩着,他话不多,有些走神,还有些所答非所问。他望着窗外对面人家窗台上的裂纹与水迹,想这世界真是残破得厉害,什么都是不完整的,不是这里缺一块,就是那里缺一块。这缺又不是月有圆缺的那个缺,那个缺是圆缺因循,循环往复。而这缺,却是一缺再缺,缺缺相承,最后是一座废墟。也许那个缺是大缺,这个则是小缺,放远了眼光看,缺到头就会满起来,可惜像人生那么短促的时间,倘若不幸是生在一个缺口上,那是无望看到满起来的日子的。

康明逊是二房所生的孩子,却是他家唯一的男孩,是家庭的正宗代表,所以他不得不在大房与二房之间来回周旋。一些较为正式的场合,由他和大妈跟了父亲出席;另一些比较亲密的社交,则是和二妈跟了父亲参加。大妈是个厉害人,正房本就是占着理的,还占着委屈,十分理加上三分委屈,大妈便有了十三分的权利,二妈却是倒欠了三分的。父亲是个老派人,宠归宠,爱归爱,却不越规矩半步,上下长幼,主次尊卑,各得其份。康明逊是康家的正传,他从小就是在大妈房里比在二妈房里多。他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妹打得火热,比同胞还同胞,无意中他还有些讨好她们,好像怕受到她们的排斥。他隐隐地觉出,大妈的爱是需争取,二妈的爱则不要也在,没有也有。所以,他对大妈便悉心得多,而对二妈怎么也可以,甚至有时故意冷淡二妈好叫大妈欢喜。他的一颗小小的心里,其实全是倚强凌弱,也是适者生存的道理。有一回,他和两个姐妹玩捉迷藏,他循声上了三楼二妈的房间,推门而进,一眼看见垂地的床罩在波动,分明是藏了人的。他悄悄地走过去,这时却见靠里的床沿上,背着身坐着二妈,低了头,肩膀抽搐着。他不由得站住了,床底下嗖地蹿出妹妹,一阵风地从他身边跑过,并且发出尖锐的快乐的叫声。他没有去追,施了定身术似的,站在原地。是个阴天,房间里的柚木家具发出幽暗的光,打蜡地板也是幽暗的光。二妈脸朝着窗口,有暗淡的光流淌进来,勾出她的背影。她头发蓬乱着,就像一个鸟巢,肩膀特别窄小,而且单薄。她觉察出后面有人,一边抽泣一边转过身体,不等她看见,他拔腿跑出了房间。他的心怦怦跳着,怜悯和嫌恶的情绪攫住了他,使他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以更大声的快乐尖叫来克服这难过,这天他是有些过分了,招来大妈的呵斥。大妈呵斥他的时候,便看见二妈乱蓬蓬的头从三楼楼梯上探下来。这时,他心里生出对二妈的说不出的恨意。这恨意为消除痛楚而生的,这痛楚有多深,这恨就有多大。随了成年,他应付这复杂环境渐渐熟练,可说得心应手,那痛楚和恨意便也消除,积留在心里的只是一些烟尘般的印象。可就是这些烟尘般的印象,却是能够决定某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