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马内阿:每个阵营的局外人

李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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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纽约的时候重读了一遍诺曼·马内阿的《流氓的归来》,这些在过去几年中多次重读的文字突然被这个城市赋予了新的生命。如果站在百老汇大街和阿姆斯特丹大街的十字路口,就会看到马内阿写下的一切:“瑞特救护药房、平民知识分子的咖啡馆(星巴克)、巴基斯坦人的报摊、印度人的香烟铺、墨西哥餐馆、女服装店,朝鲜人的小超市:大筐的水果和鲜花、西瓜和椰子、黑红绿色的李子、墨西哥产的芒果和海地产的芒果……”马内阿不厌其烦列举这些最平常不过的人间场景,夸张地称之为“天堂”。突然警报响了,五辆消防车,像是金属堡垒,带着嘶鸣和喇叭声,行进在街上,连天堂中也有火灾,马内阿说。

我不会嘲笑马内阿对“天堂”的定义。1936年他出生于罗马尼亚的布科维纳省,身为犹太人,1941年他和全家一起被遣送到乌克兰的集中营,1945年春回到罗马尼亚。在祖国又生活了41年后,他在1986年再次离开故土,先去柏林,再到美国,从此定居下来,作为一名流亡者。在这本书的最后,马内阿在第一次返乡后回到纽约,把记录行程的蓝色笔记本掉在了汉莎航空的飞机上,他被告知如果发生了奇迹,它将被送到他家,而他的家,“当然是在纽约。是的,上西区,曼哈顿。”

《流氓的归来》在2006年获得美第奇外国小说奖,这是马内阿最重要的一本书,当中蕴藏着理解他其他作品的密码。1997年4月21日到5月2日,马内阿在流亡十年后回到罗马尼亚,万事万物都围绕着这12天发生扭曲,吞吐出种种记忆,关于苦难、尊严、虚无、青年时代对共产主义的真诚信仰、家族秘密(母亲曾经离过婚)甚至自私的情欲(和老情人在婴儿旁边通奸,事后却没有给对方哪怕一个电话),他人生的一切。

《流氓的归来》叙述时间和空间不断发生跳转,你得努力辨析这些关键性瞬间:1997年在纽约的巴内绿草(一家犹太餐馆,马内阿在书中提到自己和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共进午餐)、1986年离开罗马尼亚的生日晚会(一个月前他在“布卢姆日”,即6月16日申请了前往柏林的签证,布卢姆是乔伊斯作品《尤利西斯》的主角,马内阿用尤利西斯的命运喻以自身流亡)、1988年在柏林申请美国签证(1月20日,马内阿称其为D日,决定性的日子)、1933年7月21日(马内阿的父母在罗马尼亚小镇法尔提西尼的公交车站相遇)、1945年4月18日马内阿和父母从乌克兰集中营被遣返回法尔提西尼(警察机关给父亲办理了临时身份证,但他们没有其他有关驱逐的文件证明)、1986年身在布加勒斯特(母亲几乎瞎了,坐在家中回忆家族历史)、1958年在佩日普拉瓦(去劳改营探望父亲,他因为一个圈套被捕)、1997年4月21日回到布加勒斯特的第一天(下午3点入住洲际饭店,这里以前是罗马尼亚安全部的分支机构,外国人管理处,现在他自己成为了外国人)……时空与时空的转换毫无预警,叙述语言又宛如梦语,马内阿并非有意为读者阅读制造障碍,而是似乎他自己就身处命运的多重梦境。

马内阿很容易被拿来和同为罗马尼亚作家的赫塔·米勒比较,两人都书写极权罪恶,都在东欧剧变之前离开了祖国,都是罗马尼亚少有的、享有一定世界声誉的作家。但马内阿坚持以读者稀少的罗马尼亚语写作(这甚至导致了翻译的困难,《黑信封》由英文版翻译,马内阿的另一本小说《巢》则是译自法语),不愿脱离母语,是因为他在虚空之中,曾希望可以将自己的囚禁定义为自由,想象自己是一种语言而非一个国度的居民,即肉身在流亡之时,却能在语言中回归故土。1969年马内阿终于在罗马尼亚出版第一本书,这让他在让人窒息的政治空气中感到自由:“我终于找到了我真正的家。语言所带来的不仅是重生,而且还有一种合法化的形式、真正的公民身份,以及真正的归属感。从这个最终的避难之地被放逐将是最残忍的毁灭形式,将触动我的存在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