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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了解安娜,”他又重复道,“很长时间以来,我也不了解她。是完完全全地了解一个人!后来,你去了奥地利,就在岛上相遇后几小时,第二天。你知道伊蕾的父亲,就是那个老萨沃兹迪,对安娜死缠烂打吗?老头儿,上帝啊,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老头儿。当时我二十八岁,安娜二十二岁,萨沃兹迪四十三岁。那个轻浮、放荡的人。安娜总是嘲笑他。四年,等等,是五年后,我们也要到老萨沃兹迪的年纪了。我知道,你比我年轻。这个商务代表听见了总是由年轻女孩子们奏响的弦乐:你熟悉这种电影配音,成熟男人深厚的欲望之声……他想变成这样。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不会因为我而发生。但我那时已经在安娜身边了,就像是空气、影子、黑夜。我是个年轻的医生,几乎谈不上事业。我继承的遗产刚够买一些必需的器械,在协会里待上一两年。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够了。我在国外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生理学实验的文章后,受邀去荷兰的大学访学半年,这位商务代表非常确定有补助金。但我没去。现在也去不了了。安娜也很穷,但跟我不一样……她的穷困是工薪阶层的。我的问题是,我出生在贫苦的环境中,这是另一种贫穷,是穷困潦倒……我爷爷以前是个吹玻璃匠。母亲是个农妇,是佃户的女儿。父亲是工人,在玫瑰山的工厂里上班,后来去了美国,在那儿当了一段时间作家,也往回寄过钱,再后来就不写作了。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有一段时间,我让人去找过他;但没找着。我已经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大学时,我大舅负担我的学费,他很有钱,是个贪得无厌的巴尔特法地区的农民。我继承的就是他的遗产。但那时……你还记得我坐在第三排那会儿的情形吗?我住在一个老鞋匠家,和男仆一起睡在厨房里。我不想对你施加任何影响。对这段时间,我印象很深。巴尔特法的舅舅决定让我接受教育,把我培养成上等人。他想让我做一个最善良的神父。直到我成为上等人之前,母亲一直都在做工,舅舅不喜欢母亲,他讨厌她。他内心深处那种原始、本能、黑暗的恨意,让他处处容不下母亲。后来,整个家族都被这股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无名之恨笼罩着。我想,他也是因为觉得把我送入了上层阶级,我就能自然而然地脱离母亲,才让我接受教育的。他寄钱给我,但每次都是零碎的分分角角,数量之少,也就能保证我不被饿死。他害怕给我钱,害怕被我骗了,害怕我把他给的东西寄给我母亲。我母亲一辈子都在我舅舅家邻村做活。她的头发花白了,脸上总挂着惊恐和悲伤。有几次我回家过圣诞节或是放暑假都必须住在我那富裕的舅舅家里;为了迎接我,他叫人杀鸡宰猪,但也寸步不离地守着,仿佛总要防备我偷点儿吃的给我母亲似的。有一次,他看见我口袋里装着吃剩的酸奶酪面饼在花园里闲逛就起了疑心。母亲就在外面的机器边干活,她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帮着做点儿杂活,和陌生人住在一块儿,过着女佣的生活;舅舅怀疑我偷面饼给我母亲,就冲我举起斧子;还是被他的司机拦了下来。现在我算知道了,我的这个恩主就是个疯子。我只能等到夜半时分,躲在村头见我母亲,就像两个鬼鬼祟祟的情人一样。她那么可怜,只知道畏惧她的兄弟,这让我感到害怕。贫困和恐惧让她变得有些痴傻,假如有时她的眼中还能闪耀一些意识的光彩,那也都是因为想起了我。可是,她觉得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在她看来,舅舅折磨她,把我抢走,不让我和她住在一起,我穿着华服,每天在他家吃两顿大餐,而她却一周都吃不上一次,这都是正常的。我不理解。事过境迁,人才能明白这种难以解释清楚的疑惑。假期我必须回家,因为舅舅期盼着我回家,他炫耀地带着我去拜访各位大人、神父,愉快地傻乐着,听我说拉丁语,就像牵着一头被成功驯服的动物,周旋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他觉得,他非常好心地在我的鼻子上拴了一个环,这和城里的吉卜赛人对小熊崽做的事没有任何区别。他没有成家,只和一个年轻的斯洛伐克裔女佣过着同居生活;但那时,他已经是个膝下无子、行动不便的老人了,他们没有生孩子。如今,直到二十年后,我才意识到,这个人在我的内心深处扼杀了什么,这一次次的假期探望摧毁了什么,他在我内心堆积了多少愤恨、无奈的怒火、恐惧、耻辱和绝望,知识没有任何作用,成功、财富都没用,把舅舅的事归咎于安娜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灵魂的罩布已被焚毁,谁也无法将它重新修补好。我不能因为他去谴责社会。的确,我进入了上流社会,做了医生,手里有钱,身着华服……只是每一次当我走进这种装修华美的陌生房间时,我都要长久地环顾四周,我不敢与女佣们对视,我害怕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脸,我不敢接受女佣们的服务……是的,我病了,我知道。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安娜却始终没有意识到。他们家的经济状况也很紧张,但并非食不果腹,安娜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女佣的服务,但我却永远有些羞于面对。假如我要了一杯水,我会脸红,早上我家女佣为我拿来鞋子的时候,我会背过身去……安娜无法理解我的这种羞愧。她生在一个幸福的、充满安全感的家庭。她认为有些人就是应该从事服务他人的工作,而有些人,他们的任务就是接受他人的服务,这就是规矩。当然……也许是这样……可还能怎么做呢?也许这就是规矩。一个人累了,就要休息。我听说,苏联也有女佣……那时,我还没读过托尔斯泰的作品,也不了解亚斯纳亚–博利尔纳注的生活方式。一段时间以后——从我们婚后第三年起——我开始有些受不了;那时,我母亲刚刚去世,我回去为她送葬,那是一场女佣的葬礼,我也不想办成其他形式的……我不想用她的死来欺骗自己和全世界……下葬吧,就像她活着时那样,穷困潦倒,把她放在一块四根木条拼成的木板上,下葬吧……可是回家后,我却扛不住了。有一段时间,我要求女佣和我们同桌吃饭。我的这一决定让每个人都备受煎熬,女佣也是——有一个女佣跑了,她再也受不了了。安娜很痛苦,我也一样。也许,安娜的痛苦程度最轻。她尝试去‘理解’……后来,每当女佣走进房间时,我都要起身……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了,但那时我毫无意识地放纵这种强迫行为,固执、决绝地想要一探究竟。安娜都忍了下来。接着,我发现我的所作所为是那么可悲、可笑……两个世界平行地存在,我究竟想要哪个?我能怎么做?我思考着。我知道,我绝不是唯一一个有此追求者。安娜从不会因为女佣而产生负罪感。她说:‘这是为她们好。’她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重复道:‘她们需要的,什么都有了……’是的,的确如此。她们什么都有了。但我总是想起母亲。她也是‘什么都有了’吗?这一切,都是在我婚后第三年才开始显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