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心守望者

亚心——亚洲地理中心之意,位于东经87度20分、北纬43度41分12。具体地址在新疆乌鲁木齐县永丰乡包家槽子村旁,一片悠远荒芜的戈壁之上。

亚心尚未旅游开放,从乌鲁木齐市出发,正赶上修路,车颠簸不已。卷起的尘埃从钢铁缝隙潜入,如同一件驼黄色狐皮大氅,把人从头到脚裹个严实,每一根发丝都因此茁壮。

向导说,经卫星精确测量的真正亚心,位于包家槽子村的打麦场上,周围有些错落的农舍,相当一湾小小的绿洲。考虑此地将来必是旅游胜地,要有相应的建筑设施,占据田禾、搬迁居民有诸多不便,某领导决定将亚心向一旁迁移约200米,使它坐落于荒原。

在尘埃中听完介绍,对亚心的权威性生出大打折扣之意。好像你预备攀登的是珠穆朗玛峰,却被诱导向冈底斯山爬去。景色虽也值得一看,到底不是初衷。向导觉出我们的沮丧,解释说,卫星上的一秒,相当于地面上的一公里。对于辽阔的亚洲大陆来说,区区几百米偏移,实在算不得什么。

到了亚心。因正在施工,几乎看不到任何成形的建筑。高高的脚手架矗立着,好像旷野上一个骨骼魁伟的流浪者,孤独地仰天沉思。据说,这里将高耸起一座永久性标志,证明与众不同。

在亚心的原址和现地,我分头眺望许久,终于承认即使不从经济上考虑,迁移决策也十分英明。打麦场四周可望及田园风光,比如金黄的麦垛和砖瓦红房……太多的温馨人文气息,像醋一样,会泡酥人们对于亚洲地理中心博大苍凉的期冀。

大漠上的亚心,简约到近乎虚无。三面是迷茫寥远的地平线,骄阳蒸腾下的青紫色蜃气,在大地穹隆的边际,波光粼粼颤动,好像在遥远的乾坤结合部,悬挂着巨幅呈半包围状的蓝绸,将宇宙和漠地连缀在一起。地面的沙砾毫不留情地反射着中亚的阳光,抖着尖锐刺目的断剑般的光线,好像遍地都是金粒和石英的结晶,诱人弯腰捡拾。

在亚洲中心,你感觉到的并不是地理概念。恰恰相反,你完全忘记了亚洲的存在——它庞大的面积、爆炸的人口和漫长的历史,都随沙漠的无垠悄然遁去。胸中壅塞的只是天地苍茫、物我两忘的阔大惆怅,涌动着我们前世为沙、后世为风的神秘幻觉。

看完风光,向导说,想不想会会亚心的雕塑家?

我们嘴上说,想啊想啊。心下思忖,在这寂寞僻远的地方,会有怎样的雕塑家呢?

他是一位苍老的农户,包家槽子的原住民,放过牛羊,做过木工和石匠。当他听说双脚踩踏过无数遍的土地竟是亚洲之心时,便想用自己的手艺为它做点什么。

多少年游牧天山,终日与石头为伴。那些无数世纪默默不语的顽石,在他眼里,充满鲜活灵性。雕刻时,不忍刀剁斧劈,而是反复端详,看石头像个什么,便雕个什么,绝不愿违了石头的天性。他的风格是大写意,只求神似,不苛细部的真实。喜欢像原始人那样,用两块石头互相敲击,当这一块打磨成形的时候,那一块并不随之破损,也伴生为一件艺术品。牧归的时候,他总是听到山路旁两块体积庞大的暗红色沙石在央告,想去看看山外的世界。于是他把它们拉回家,开始雕刻石狮。他希望石狮驮着他的情意,从此守望在亚心。

雕塑尚未完成,我们来到老人的作坊,那只是临街的一处树荫。粉尘飞扬,空气中有燧人氏钻木取火的味道。老人的眼眯缝着,整个面部像城里时髦女子的矿物面膜,敷满杂色石粉,被汗水凝成模具,皱纹裂得格外深重。相握时,他手板冷结,盛夏之日完全没有温度湿度,如磐石般硬。

老人雕的公狮已整装待发,母狮也在石料中呼之欲出了。狮子的造型很朴拙,既不像南狮那般甜腻宝气,也不像北狮那般冷漠威严。它们散淡天真,而又大智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