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人

祸不单行。

——拉布吕耶尔[1]

有一本德文书讲得好,“er lasst sich nicht lesen”——不允许自己被人阅读。不能向别人坦露自己的秘密。一些行将就木的人,夜间扭着忏悔神父的双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的眼睛,带着内心的绝望和喉头的痉挛而死,为了他们不愿泄漏的骇人的秘密。人的良心受到谴责所背的包袱如此沉重,以至于只能带进坟墓。因此,所有罪恶之精华得以掩盖,未能公诸于世。

不久以前,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坐在伦敦D咖啡厅巨大的弓形窗边。我病了好几个月,刚刚痊愈,恢复了元气,心境很好,没有一些烦恼——有着强烈的欲望,大脑中的幻影消失了,思维异乎寻常地敏捷,就像莱布尼茨[2]生动而坦率的理性、高尔吉亚[3]的修辞一样。人仅有呼吸是一种享受,而我可以从许多正常的痛苦之源中求得真正的欢乐。我对任何事物都很平淡,却又很好奇。嘴上叼着雪茄,腿上放着一张报纸,我就这样消磨了大半个下午,一会儿看看广告,一会儿环视厅里的男女老少,一会儿穿过朦胧的玻璃窗向外面的街道眺望。

这条街是城里的主干道,成天熙熙攘攘。但今天,当夜幕降临,华灯齐放之时,街上连续有两批人潮从门前汹涌而过。这种情况我从未遇见过,翻滚的人流使我感到新奇无比。最后,我放弃宾馆里的所有事务,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起初,我的注意力是抽象和概括性的。我看着成群结队的行人,便把他们划分成群来考虑。但很快我又饶有兴味地更加仔细地研究人群中各式各样的身段、衣着、气质、步态、外表以及面部表情。

行人中绝大部分举止像是公务员,显然只是为了挤过这条街。他们紧锁双眉,眼观八路,即便被人碰撞,也无反感表现,而是整整衣着,匆匆赶路。其他人,为数仍然不少,走路时却显得焦躁不安,面部胀红地自言自语,打着手势,好像周围的拥挤使他们感到孤独似的。当前进受阻时,他们马上停止咕浓,但手势做得勤了一倍,咧大嘴巴似笑非笑,停下来让路。如果被人推撞,他们便不停地向对方鞠躬,好像慌得不知所措——这两大群人的举动我尽收眼底。他们的礼服整洁体面,无疑是贵族、商人、律师、店主、证券经纪人——世袭贵族和平民百姓——无所事事的人和为了生计而奔忙的人。他们并不怎么引起我的注意。

一群店员倒引人注目,我巧妙地把他们分成两组。豪华店铺的年轻店员——身穿紧身衣,脚蹬锃亮的统靴,头发油光水滑,双唇露出目空一切的表情。且不说(他们)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俨然一副坐办公室人的打扮,他们的举止,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十二或十八个月以前上流社会[4]的完美再现。他们有着过时贵族的优雅——我相信,这是对这群人的最确切定义。

另一组是忠实商行的上层店员,或称“稳重的老伙计”,这样叫准没错。他们的特征是黑色或棕色的外套和坐着使人感到舒服的马裤、白色围巾和马甲、宽大而结实的鞋子、长统袜或是绑腿。——他们都有些秃顶,右耳由于长时间夹笔而奇怪地竖着。我注意到他们总是用双手摘帽、戴帽,佩有刻着许多古色花纹的短金链。他们的穿着打扮附庸风雅;——可却没人欣赏他们的如此风雅。

有很多衣着时髦漂亮的人,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他们是出没于大都市的职业扒手。我十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人。简直难以想象,他们竟会被真正的绅士们误认为绅士。他们宽大的衣袖,一看就使人生疑,立刻就会露出马脚。

赌徒们,我不是在描述几个。他们依然让人分辨得出来。他们衣着各异,有铤而走险的用套筒骗赌法行赌的赌徒穿的衣服,天鹅绒马甲,时髦的围巾,镀金链条,精致的纽扣。在审慎而朴实的牧师看来,一切都很可疑。从他们有些黝黑的面盘和呆头呆脑的神情,像薄膜一样暗淡无光的眼睛和紧抿着的无血色的嘴唇就可以看出来。还有两个特征,用它我准能认出他们;——那就是说话声调很低,而且带着防备的口吻,大拇指向右伸得厉害。——与这些骗子们在一起,我时常察看到他们的习惯虽有不同,但却是一丘之貉。他们可能自诩为靠机智为生的绅士。他们对民众的劫掠介乎土匪和军人两类人之间;前者的主要特征是长发和微笑;后者则是盘花纽扣大衣和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