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手稿(第3/5页)

此时,我们又跌进了这样一个深渊里。突然,夜空中,我的同伴发出一声急迫而又可怕的尖叫:“看!看!”他大声地叫喊着,声音好生刺耳,“上帝呀,看!快看!”就在他叫喊时,我看到一片昏沉而醒目的红光直泻到我们这个深渊的四周,在甲板上投下一道明灭不定的光亮。抬头一看,顶上的一番奇观简直叫我毛发都竖起来了。就在我们头顶上那巍然高耸的地方,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颠簸在陡峻的深渊边缘上。这船怕是有四千吨哩!尽管被托举在比船体高出上百倍的浪尖上,它的外形看上去仍比现有的任何一只战舰或东印度公司的三桅船大得多。它庞大的身躯乌黑乌黑的,不带一般船上习见的任何雕刻。敞开的舱口突兀地伸出一排黄翎大炮,缆索上挂着无数战灯,摇来晃去的,火光映得铜炮油光锃亮。然而,最叫人惊心动魄的是,这艘船竞无视大海的神威,不顾恣情任性的飓暴,依旧满帆高挂,顺风而下。我们最初发现它时,只看见它的船头,此时它正从那阴森可怖的深渊中徐徐升起。有一阵,它在那飞速旋转的漩涡巅峰上停了下来,仿佛是在期待一临绝顶的快意。然后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冲了下来,一时间吓得我们魂飞魄散。

这一刹那间,不知怎么我心里突然镇定了。我蹒蹒跚跚地拼力跑到船尾的尽头,鼓足勇气,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那个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朝我们的船猛地一冲,结果恰好冲中了它那已经没入水中的骨架。它终于停止了挣扎,一头沉入了海中。而我呢,随着这势不可挡的一撞,居然被猛然抛到了那个陌生的庞然大物的缆索上。

我刚刚落下来,大船就掉转船头顺风而行了。幸好紧接着一阵混乱,我逃脱了水手们的注意。没费什么劲,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开着一半的主舱口,立刻趁机躲进了底舱。我为什么要躲起来,连自己都说不清。初一看见这条船上的水手,一种模糊的畏惧就攫住了我的心,也许这就是我要藏匿自己的缘故吧。我可不愿把自己托付给这样一群人。我只是仓卒间瞥了他们一眼,他们所表现的许多特征就叫我隐约感到新奇、怀疑和忧虑。因此,我想最好还是设法在底舱找个藏身之所。于是,我就将活动甲板移开一点,好容我在巨大的船骨之间便利地隐藏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完成我的工作,就听得船舱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我只好马上躲起来。一个男人踩着虚弱乏力、蹒跚不稳的步子从我的藏身之处经过。我看不见他的脸,但还是看到了他的大致形象。他显然是个年老体衰的人。膝盖颤抖,浑身哆嗦,一副不胜负荷的衰弱相。他低声地断断续续地独自咕哝着什么,那种语言我根本不懂。只见他在一个角落里,在一堆形状怪异的仪器和损坏的航海图纸中摸索着。他的神情古怪复杂,既有老朽的那种乖戾倔强,也有尊者的那种庄严神圣。他终于到甲板上去了,而我也没再见到他。

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盘踞在我心头,这种感觉没法分析,过去岁月中所获得的经验教训也不足以分析它,恐怕将来也不会有答案。考虑将来的事,对于我这样的脑瓜子来说,何其不幸哟。我永远也不会——我知道永远也不会——相信自己的那些观念了。不过这些感觉难以名状也不足为奇,既然它们的起因是如此新奇绝顶。一种新的感觉——一种新的事物竟又在我脑海里产生了。

我踏上这条骇人的三桅船已经好久了。我思忖着,现在我的命运之线都已聚集到一个焦点上了。这真是些莫名其妙的人!他们一味地埋头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经过我身边时居然视而不见。所以,躲藏对我来说真是傻透了,这些人压根儿就不会看见。就是刚才我还径直在大副眼前经过呢。一会前不久,我还斗胆闯入船长的私室,拿了些要用的笔墨纸张,写了这些东西。这日记我会不时地续写下去。真的,我可能没有机会将它传送到世人手里了,但我决不放弃努力。在生命最后的关头,我会将手稿封进瓶子里,扔进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