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8页)

地方官似乎没听见,继续埋头大口地喝汤。

几天后他们登上了去维也纳的火车。在车上,父子俩各干各的事,儿子读报,父亲看公文。有一次,地方官抬起头说:“我们要在维也纳定做一条正装裤子,你只有两条。”

“谢谢,爸爸!”他们继续埋头于各自的读物。

离维也纳还有不到一刻钟车程的时候,父亲收起公文,儿子立刻把报纸放在一边。地方官看着车窗的玻璃,而后又转过头朝儿子看了几秒钟。他突然说:“你认识斯拉曼卫队长吧!”

这个名字砰的一声敲响了他的记忆,这是对过去时光的一种呼喊。他眼前立即浮现出那条通往宪兵指挥部的道路,低矮的房间,印花连衣裙,宽大而舒适的床;他好像又嗅到了草地的芬芳,也嗅到了斯拉曼太太身上的木樨草香水味。他认真地听着。

“他妻子不在了,非常可怜!”地方官继续说道,“太可怜了,是死于难产。你应该去看看他。”

车厢里突然闷热得难受。卡尔·约瑟夫松开衣领。他绞尽脑汁,想说一句得体的话,但终未开口。他多么希望像个傻孩子一样痛快地哭一场,但喉咙哽住了。嘴唇又干又裂,好像几天都没喝水似的。

他感受到父亲向他投过来的目光,于是赶忙朝窗外看去。维也纳就要到了,而他的痛苦在不断地加剧。他想走到车厢的过道去,以减缓这种令人窒息的痛苦,但他同时意识到无法躲避老人的目光,也无法摆脱这个不幸的消息。他强打精神,说:“我一定去看他!”

“你好像不适应坐火车。” 父亲关切地说道。

“是的,爸爸!”

带着一种难以名状、难以理解的痛苦,卡尔·约瑟夫驱车去了旅馆。这种痛苦好似一条毒蛇一样正在吞噬着他。他吃力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爸爸!”然后便锁上房门打开行李箱,取出书包,里面放着几封斯拉曼太太的来信。这些信还完好无损地装在信封里,信封上的地址是:霍恩奈斯-摩拉维亚,邮局候领。如天空般湛蓝的信纸还散发着几缕木樨草香水的气味,秀丽的黑字母好似一排整齐的燕子在秩序井然地飞翔。啊,这是死去的斯拉曼太太用那双纤细的手写给他的信啊!对于卡尔·约瑟夫来说,它们似乎是预告她突然死亡的信差,是来自天堂的预期问候。

最后那封信他还没来得及回。体检、谈话、告别、宴会、任命、新军衔和新制服,这一切在蓝色信笺上飞舞的那些娟秀的黑字面前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的皮肤上还留存着那个死去的女人用双手抚爱过的印痕,他温暖的手心还能感受到她胸脯上的丝丝凉意。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做爱后那既疲倦又满足的面容:张开的红嘴唇,洁白的牙齿,娇慵无力的手臂,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恰似一个个琴键弹奏出对性爱的渴求。而此刻蛆虫正在她的胸脯和大腿上肆意地爬着,腐烂也在一点点毁掉她姣好的面容。这种毁灭的景象越是清晰,他的痛苦越是强烈,这种痛苦已经从维也纳飞越到斯拉曼太太所在的区域。她永远地从那儿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少尉这么想,我要把她忘掉。她的话是多么温存悦耳,她是一个母亲,她爱我,可是她死了!很明显,他要为她的死负责任,她—— 一个已经死去的肉体——就这样横卧在他生命的门槛上。

这是卡尔·约瑟夫第一次接触到死亡。他对母亲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除了坟墓、花圈和两张照片以外,他对母亲一无所知。而现在,死亡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摧毁了他纯真的快乐,烤焦了他无邪的青春,把他推向无边的痛苦之中。等待他的是无尽的哀伤,但他已做好准备要像男子汉一样坚强地承受无法逃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