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交友之道(第4/9页)

出版商可算是倒霉到家了,普鲁斯特送来的手稿字迹潦草不说,交稿之后他还会没完没了地修改。潦草的字迹一变而为字迹工整、优雅的校样,不过是让他更容易看出种种错漏之处,他会再在上面大改特改,改到纸上每一处空白都用尽还不够,有时他还要在纸张的边缘贴上些长签条。

出版商或许会因此不悦吧,但不厌其烦的修改却有助于写出更好的作品。可以这么说,《追忆逝水年华》已然不是一个普鲁斯特努力的结果(虽说一个普鲁斯特就叫最挑剔的人无刺可挑),而是好几个眼光独到、造诣不凡的作者通力合作的产物(少说也有三位:作为原稿作者的普鲁斯特+作为校阅者的普鲁斯特+作为修改者的普鲁斯特)。从最后出版的书里当然看不到苦心营构的痕迹,或是创作的具体过程,我们读到的只是一个从容、严谨、无可挑剔的声音,所有的句子绝无毛病,可以不易一字,没有一个隐喻须修改,没有一处意思须澄清,也没有哮喘病发作造成间断的痕迹,虽说普鲁斯特写作时当然也得睡觉、吃早餐、写礼尚往来的书信。普鲁斯特倒不是在有心隐瞒什么,他是要矢忠于他写这部小说的初衷,哮喘发作或吃早餐之类,虽说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与他写此书的动机却了不相关,因为正如普鲁斯特所言:

作品是作家另一个自我的产物,这个自我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在社会上以及在恶行中显现的那个自我并非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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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之以谈话形式的友谊要以丰富、精确的语言表达出复杂的意念,实在有其限制,不过还是有人在为这样的友谊辩护,认为友谊令我们有机缘以最私密最诚实的自我与人沟通,而且我们于此可以清晰地表露心中所想。

这说法颇诱人,但这样的诚实似尚须仰赖以下二事方成为可能:

其一,我们的内心究竟有多少念头,特别是,我们对朋友有多少虽说很实在,说出来却可能伤人,虽属推心置腹,说出来却有失厚道的看法。

其二,若我们敢大胆直言对朋友的想法,朋友很可能弃我们而去,对此我们是否已掂量好了?而我们掂量的结果部分地又是依照我们对以下问题的意识得来的:我们招人喜爱的程度,我们的品性是否足以保证我们在已然一时开罪了朋友(比如提到人家的未婚妻或是抒情诗时尽说叫人扫兴的话)的情况下仍能与他们做朋友。

不幸的是,照这两条来看,普鲁斯特都无缘享受诚实的友谊。首先,他对人有太多虽透辟却不那么厚道的看法。1918年,他遇到一个会看手相的女人,据说这女人瞥了一眼他的手,又对着他的脸端详片刻,便直筒筒地说:“先生,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倒像是你在给我看相。”然而这种鉴貌辨人的本事却并未让他得出什么叫人称心的结论。“没几个人是真正充满善意的,明白这一点让我深感悲哀,”——他如是说。据他的判断,大多数人身上都有严重缺点:

世上最完美的人也有令我们震惊、愤然的缺点。比如有人聪明绝顶,总是站在云端里看待一切,从来不说别人个“不”字,但这人会把你极重要的信件揣在兜里忘了发,虽说这信是他主动要帮你邮的,如此这般,误了你极要紧的约会,他还没事人似的,一笑了之,连句抱歉也不说,因为他恰恰把没有时间概念视作他不同凡俗之处。再如有人极优雅极有教养,言谈举止也许太有分寸了,若是对你说到你,凡可能惹你不悦的话,他绝对不会说,但是你却会觉得这人有城府,好多话藏着不说,在心里沤着,与对你说的全然是两码事。

吕西安·都德觉得普鲁斯特拥有“一种并不令人羡慕的洞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