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 近(第2/2页)

从另一方面说,坏学生不一定是坏人,只是不大安分,不见容于管理秩序,不大适应课堂、作业、行为守则等现代的理性成规。在这个意义上,坏学生常常就是一些更多关注近物的人,一些更亲近具象而疏远文词的人,比如觉得一只活鼠比数学测量题更重要,一条活鱼比语法运用题更重要,一次打架复仇比将来揣着毕业证为国立功更为他娘的大快人心。他们还更喜欢美术、体育、劳动之类"玩"的课而不喜欢各种主课,更喜欢课本里的插图而不是意义解说。如果说他们日后可能对老师有更多的人情味,那不过是他们本来就有更多的感性记忆,本来就有更强的感性记忆力。或者说,他们的随心所欲和无法无天,多少保护了他们的情感生活,还没有被管理秩序斩削一尽。他们不像我这样的所谓好学生,在规行矩步的校园里,已如期让文字接管了心智,如期学会了封闭感官和冷却情感,虽然比那些捣蛋大王早一点学会数学和语法,却可能比他们少了许多亲近事物的能力。

人的成熟就是接受社会规范的过程,就是学会所谓分寸感以及对周围很多事物保持距离的过程--这正是文明教育的目的。葡萄牙作家佩索阿说:"永远不要靠得太近--这就是高贵。"甚至说:"真正的贵族从来不触摸任何东西。"(见《惶然录》)在这里,一条"不太近"原则,意味着人们的感情有更多的礼貌形态,更多的理智含量,使人们更容易成为控制着各种分寸的崇敬者、感激者一类人物,而不是亲近者。然而无可奈何的是,社会规范仍需征收眼泪,当哀乐响起,人们必须以泪水履行一切情感回报的道德责任:对任何去世的伟人、恩人、亲人、友人,无法悲痛也一定要悲痛起来--你不能成为一个没心没肺的小人。

于是,成熟还意味着另一条规则:在失却亲近以后要善于伪作亲近。

我终于哭了。哭泣的原因恰恰是想到自己不再能够哭泣,恰恰是自己不再能够哭泣的时候还负有哭不出来的罪疚感--我就是这样在老师的葬礼上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