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 装(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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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死地揪住衣襟不放,不愿意脱衣,尤其不愿意在初二(95)班教室前脱衣,结果被一伙人拳打脚踢,发出了一串难以辨认的叫声,据目击者后来说,根本不像是他的声音,是牛马般的嗷嗷嗷乱叫。

他只剩下一条背心,是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小孔雀,有点冷,觉得没有脸面见任何人。他天昏地暗想到了死,摇摇晃晃来到了学校后面的铁路线上,看着火车轰隆隆地一列列驶过,飞沙走石地动山摇,知道只要闭上眼心一横,一切就简简单单地结束了,是不是盗窃过军用品也就无所谓了。他想象人肉与钢铁较量的场景,一颗脑袋被撞碎,身子被碾压成薄薄的肉饼,脚与大腿完全错拧着角度,几根肠子挂在轮子上拖出几十米,于是血滴也飞旋着溅出漫长的曲线……他有点奇怪,自己并不害怕这种想象,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小子们,你们打人算什么本事?你们敢死么?不敢吧?你们这些草袋子,老子今天死一回给你们看看!你们怕了不是?你们威风呀,你们做了开头,就由不得你们来结尾。老子要死给你们看,死给大家看,死给公安局和全校师生看,死出你们无法逃脱的罪责!你们逼出了人命就想扬长而去么?你们抢走了我的衣就想拍拍屁股开溜么?休想!你们这些草袋子得一辈子永远背上杀人的恶名!以后一想起你们的木大爷就要毛发倒竖魂飞魄散做鬼叫!

他越想越兴奋,有一股报复成功的得意洋洋。他冷笑着,把报复一步步设计,包括得饱吃一顿再死,得让很多目击者看着他死,还得给外婆一个告别--那个每天晚上带着他入睡的外婆,皮肤多皱的手总是透出甜薯的气味。他打定主意最后去看外婆一眼,哪怕是躲在窗外偷看。他觉得有点对不起老人,无法兑现给外婆挣钱的承诺了,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就顾不上这些小事了,但不辞而别是说不过去的。

天黑下来的时分,他蹑手蹑脚来到自家窗前,见外婆正坐在床头补袜子,针线老是穿不上。一想到自己没法上去给外婆穿针,一想到外婆的眼睛越来越瞎了,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心酸,不管自己如何捂住嘴,竟忍不住哇哇哇大哭起来,结果被外出撒尿的表弟一举发现。当时我正在他家向他父母解说军上衣的事情,听到他表弟在门外惊慌大叫。

多少年后,老木成了一个比他父亲更大的资本家,逛遍了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可以穿遍世界各种最昂贵的名牌时装,但他还是经常身着深色呢子军上装。我不知道他这一特殊爱好是不是来自多年前那个伤心的故事。其实,这个时候的军装和仿军装,已经成了最不入时的东西,常常堆积在路边街角最不起眼的小店里,标以最低廉的售价,还是很少有人去光顾。除了进城打工的贫寒农民,谁还愿意去穿这种可笑的衣服?正是在这种小店前,看着那些民工身上似曾相识的一身黄皮,我常常有一时的恍惚:我也曾这样穿过的,那么我的一部分,我过去的众多日子,似乎眼下正在被陌生人领走,就像我的一张脸已经改装在别人的肩上,我的四肢已经移植在别人的身上,我的一个背影正在路边一个屋檐下昏睡。它们不认识我。它们迎面而来却冷若冰霜,擦肩而过且一去不返,一次次让我惊愕。它们是已经与我绝交的自己,是我不敢认领也不能认领的青春。

我还看到了商店里销售着中山装、劳动装、休闲装、运动装等各类衣服,不知道那些衣服是不是也一度成为什么人的青春,他们后来不敢认领的青春。我从此知道,衣服都有灵魂,商店不光是在销售货品,而且在涌流着情感,是一个个隐秘情感的陈列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