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穿街过巷,不假思索地寻找更黑暗的角落。孤单令他愉悦,夜晚的空气拂过他的脸庞。街上有些拥挤,擦肩而过的人时常碰到他的身体,大门和窗户里总有人一边盯着他看,一边不加掩饰地对他品头论足——他们的表情漠然,看不出来是否抱有同情——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停下脚步,只为了多看他两眼。

“他们能有多友善?这些人的脸像是戴着面具,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有一千岁。支撑他们的只有那么一点儿盲目和集体的求生欲,但他们连肚子都吃不饱,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个人动力。但他们对我有何看法?可能什么都没有。如果我遇到意外,会有人站出来帮我吗?或者我只能躺在大街上等警察来?这些人有什么动机来帮我呢?他们没有宗教信仰。他们是穆斯林还是基督徒?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只认钱,拿到钱也只想换吃的。但这又有什么不对呢?我为什么要这样想他们?为自己能填饱肚子、身体健康而感到愧疚?但苦难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命中注定要经历的磨难完全等量……”从情感上说,他觉得最后这个念头不切实际,但在那一刻,他必须这样说服自己:承受饥饿人群的注视有时候并非易事。只有这样想,他才能在街道上行走,假装他自己或者他们并不存在。这两个对象,少哪个都行。那天中午,旅馆的西班牙女仆曾对他说:“生活即悲伤。”“没错。”他匆匆回答,甫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的虚伪。他不禁扪心自问,是否真有哪个美国人能够打心底里接受“生活等于苦难”的观念。但在那一刻,他之所以会附和女仆的慨叹,是因为她已年老体衰,她的生活的确悲伤。多年来他一直坚信,真理与真实的体验都蕴藏在劳工阶层的言语之中。尽管现在他已经清晰地看到,和其他任何阶层一样,劳动人民的想法和话语僵化死板,与真理相去甚远,但这样的信念却毫无理由地扎根在他内心深处,所以他常会发现自己依然不自觉地期盼他们随口说出几句真知灼见。行走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紧张,因为他的右手食指不停地快速画着数字“8”。他叹了口气,停止手上的动作。

来到一处灯光相对明亮的广场上,他的紧张平复了一点儿。小广场四面都是咖啡馆,摆出来的桌椅占据了整个人行道,一直蔓延到街道中央,以至于要是不挪开这些桌椅,车根本就开不过去。广场中央的小公园里种着四棵悬铃树,树冠被修剪得像是撑开的遮阳伞。树下至少有一打大大小小的狗,它们正挤成一团,疯狂地吠叫着。他慢慢穿过广场,试图避开这群狗。他小心翼翼地从树下走过,却发现自己每走一步都会踩碎一些东西。地上满是巨大的昆虫,它们的硬壳破碎时会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哪怕在狗群的狂吠中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正常情况下遇到这种事他肯定会觉得恶心,但今晚他却没来由地只感觉到一种孩子气的胜利愉悦。“我的处境很糟糕,但这又怎样?”零星散坐在咖啡桌旁的人们很少说话,但只要他们一开口,他就能听到这座城里常用的三种语言:阿拉伯语、西班牙语和法语。

街道逐渐向下倾斜,这让他感到惊讶,因为他以为整座城镇都建在俯瞰港口的斜坡上,而且他特地选择了朝向内陆而非海边的方向。空气中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它们的种类有些复杂,但每种气味都代表着某种污物。这样的深入接触仿佛某种禁忌,令他感到欢愉。堕落的快乐吸引着他机械地一步步向前迈进,他放任自己沉溺其间,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累了。“我会突然发现自己转身往回走的。”他想道。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绝不会主动作出这一决定。转身回返的冲动不断拖延,最后他惊讶地停下脚步:一幅朦胧的场景开始在他脑海中浮现。是姬特,坐在敞开的窗边,一边修剪指甲,一边眺望窗外的小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幅场景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成了主角,姬特则是观众。在这一刻,坐在窗边的她赋予了他存在的意义。就像她能透过窗户看到他,看到渺小而遥远的他一直行走,有节奏地上坡下坡,在光影中穿梭;就像只有她知道,他何时才将回头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