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第2/3页)

经历了六个月的疯狂之后,玛丽亚·舍尔向地主宣布,她要去美洲。她说,那里一切都是新的,充满了冲击力和活力。她说她要在那里创造自己与未来派油画毫无二致的生活。女画家走后,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得了一种多症状的怪病,别人为了简化,将这种病称为关节炎。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也只有躺在床上,他才能平静地忍受痛苦。

他躺了一个月,与其说是由于疼痛和虚弱,不如说是由于近年来,他力图忘记的一切又回来了——由于世界行将毁灭,现实有如朽木枯枝分崩离析,霉变自下而上地腐蚀了物质,这一切的发生都没有任何意义,也不意味着什么。地主的肉体投降了,它同样也已溃散、瓦解;他的意志也已崩溃。时间在做出决定和采取行动两者之间给挤得满满的,简直没有回旋的余地。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喉咙肿胀、梗塞。这一切都意味着他仍然活着,意味着在他体内的某些生理过程仍在正常地运行,血液在循环,心脏在跳动。“我受到了打击。”地主思忖道,同时试图从床上用目光搜索点儿什么,但是他的目光变得呆滞,不自然:目光顺着房间里的家具飘游,竟会像苍蝇似的停留在家具上。倒霉!目光停在一堆书籍上,那些书是地主叫人弄来的,可他并没有读过。倒霉!目光漂移到药瓶上。倒霉!目光漂移到墙上的一块污渍。倒霉!目光漂移到窗外的天空。看到别人的面孔使他痛苦。他觉得那些面孔都是如此飘忽不定,如此神色多变。要去看那些面孔,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死盯住不放,而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已经没有力气集中这种注意力了。他转移了视线。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悲惧感,他总觉得世界在消失,世上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在消失;爱情、性、金钱、激情、远游、价值连城的名画、聪明睿智的书籍、卓尔不群的人们,一切都从他身边匆匆地过去了。地主的时间在流逝。那时,在突发的绝望中,他想从床上跳起来,跑到什么地方去。可是跑向何方?为什么要跑?他跌落在枕头上,因无法哭出心中的郁闷而憋得喘不过气来。

春天又依稀给他带来了得救的希望。一个月后他才下床走动,虽说拄着拐杖,却能站立在自己喜爱的池塘边上,给自己提出了第一个问题:“我是怎么来的?”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源头在哪里?”他回到家里,艰难地强迫自己读书。读古代史,读史前史,读有关考古发掘和克里特文化的书籍,读有关人类学和纹章学的书籍。但是所有这些知识都不能给他提供任何结论。于是他又给自己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从根本上讲,人能知道些什么?从获取的知识中又能得到些什么教益?人对事物的认识能够到达尽头吗?”他想了又想,花了好几个礼拜六,跟前来打桥牌的佩乌斯基就这个题目进行探讨。从这些探讨和思考中,他得不出任何结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再也不想开口。他知道佩乌斯基会说些什么,他也知道他自己会说些什么。他有个印象,似乎他们谈的总是同一件事,总是在重复自己的问题,仿佛是在扮演某种角色,就如飞蛾接近一盏灯,然后又赶紧逃离那个可能把它们烧死的现实。于是他最后给自己提出了第三个问题:“该怎么办?怎么办?该做些什么?不做些什么?”他读完了马基雅维利的《君王论》,读了梭罗、克鲁泡特金、科塔尔宾斯基的著作。整个夏天他读了那么多的书,以至几乎没有走出自己的书房。波皮耶尔斯基太太对丈夫的举动深感不安,一天傍晚她走进了他的书房,说道:

“大家都说耶什科特莱的拉比是位神医。我去找过他,请他到我们家来。他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