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奥吉(第2/7页)

从一开始,我就把土豆拉进了我的翻译旅程,把他变成了我的第一读者兼“翻译助理”。因为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几乎全世界的同龄小男孩都拥有同步的娱乐生活。奥吉是一个即将上初一的小男孩,而土豆即将从初中毕业,他们之间天然存在许多共同的密码。接下来形成了一个惯例,当我完成每天的翻译任务离开电脑时,土豆就自动坐到电脑前追看我的译文,检查有没有出现常识性错误或者过于成人化的语言——这是我的要求,奥吉只有十岁,我希望译文符合他的年纪和他所在的时代,不要落伍,也不要成人化,虽然他的思想比同龄孩子成熟。土豆自然当仁不让,甚至吹毛求疵。

“奥吉妈妈的分数计算糟透了,你应该说‘弱爆了’!”

“夏洛特穿的卡洛驰凉鞋,中国人不这么说,你最好改成‘洞洞鞋’!”

“奥吉说,图什曼先生是我新学校的老板,你可以把老板改成‘头儿’!”

“只有傻瓜才会选修领导课,‘呆瓜’更好!”

当然,他也被奥吉的故事深深吸引。一方面,奥吉读《龙骑士》《纳尼亚传奇》《霍比特人》,玩《龙与地下城》,对《星球大战》情有独钟,如数家珍,跟任何一个普通孩子都没有区别;另一方面,从他出生起,在他仅十岁的生命里,动了大大小小二十七次手术,从来没有真正上过学。因为先天畸形,他所到之处,人人侧目或者避之唯恐不及,他被叫作老鼠男、怪物、E.T.、恶心男、蜥蜴脸、变种人、瘟疫。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人揪心。

翻译一天天向前推进。如我所预料的,我们在陌生大城市的生活也慢慢从容起来,像一条小溪的水汇入到大河。但奇怪的是,随着译文进度加深,故事越来越扣人心弦,土豆却变得话越来越少。到“奶酪附体”一节时,我注意到他有点不对劲。他在电脑前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就练琴去了。这有点反常,平日里他总是兴致勃勃地跟我讨论书里的细节,什么黑武士、什么徒弟打扮、什么神秘战地游戏,连奥吉出生时,“放屁护士”放了“史上最大、最响、最臭的一个屁”也能让他津津乐道半天。接下来连续两天的“万圣节服装”和“骷髅幽灵”,他都选择了默默离开。我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摇头。继续追问时,他抬起头,眼睛里突然有了泪光。

“妈妈……我们班也有个奥吉,你记得Q吗?……我错了,呜呜,我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他哭了出来。

我当然记得Q。他是土豆的小学同学,一双怯怯的大眼睛,单薄瘦小,像一棵小豆芽,他的行为和反应比同龄孩子要慢一些。土豆曾经告诉我,Q不会写字,不会数数,没法完成家庭作业,老师向他提问,他总是答不上来,抓耳挠腮地只说两个字:“我痒……”土豆还说,班上很多人都不喜欢他,觉得他笨、傻、土,不愿意和他交朋友。我还记得曾经跟土豆有一番长谈,告诉他每个小朋友都像森林的树,各有各的生长节奏,有的高,有的矮,有的快,有的慢,学得快的同学不应该歧视学得慢的,应该帮助他们。我让他保证过,要绝对善待Q,不能有任何形式的歧视、嘲笑、欺侮。事实上,在翻译的过程中,我也想到了Q,也想到了傻子。

“我是向你保证过,而且我也帮过他……但是我也像杰克·威尔那样犯过错,而且……”杰克·威尔是班里唯一善待奥吉的男生,是他的同桌兼好友,也是他每天上学的动力以及让他可以躲开各种异样眼神和议论的保护伞。与杰克·威尔相反的是朱利安——同学们孤立奥吉,大多都是出于冷漠和无意,避而远之或者另眼相看——唯有他总是想方设法用恶毒的话语和行为刺激奥吉,伤害奥吉,还试图联合别的同学集体孤立奥吉。万圣节那天,奥吉阴差阳错地没有穿原计划的化装服,无意中偷听到了朱利安与杰克·威尔的一番对话。原来,杰克·威尔善待奥吉并不是出于真正的友谊,而是校长图什曼的安排,杰克·威尔甚至说,“如果我长成他那个样子……我觉得我会自杀。”奥吉受到严重打击,从此拒绝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