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8页)

一到清风街,中星便活跃了,说和市长在一块吃饭不自在,中午他没有吃好,夏风肯定也没吃好,他要好好谢谢夏风,请夏风再吃一顿,多上些酒,往醉着喝。夏风拗不过他,就说到万宝酒楼吧,中星却主张在乡政府,理由是万宝酒楼虽好,但是私营的,乡政府的饭菜可能差点,毕竟是政府行为。夏风说:“你是不是要乡政府出钱呀?”中星说:“钱是小事,它有个规格问题呀!”果然在乡政府,书记和乡长恭维话说个不停,中星说:“亏他州城的宾馆那么富丽堂皇,可用的人都没文化呀,你瞧瞧咱这儿……”书记和乡长就说清风街出了你们两个,是清风街的荣光,也是他们在乡上工作的人的荣光,平日对两位的家照顾不到,还要多多包涵,就高声叫喊书正去街上买肉买蛋买蔬菜,还有酒,要二十年的陈酿“西凤”。夏风在院子里欣赏花坛里的月季时,书正在那里剖鱼,说:“我的天,书记、乡长把你当了爷哩!”夏风说:“人家不是请我,是请中星哩。”书正说:“中星那眉眼,歪瓜裂枣的,倒受得这样巴结!”夏风说:“人家巴结的是位子,你要是主任,他们会一样巴结你的。”书正说:“你还从来没尝过我做的菜呢,你说你爱吃啥,我只拣你爱吃的做!”

太阳落山的时分,他们在乡政府的小餐厅吃饭,四冷四热,四荤四素,菜的形和色都一般,味道还可以。书记和乡长敬过夏风后,就轮番敬中星,中星的酒量大得惊人,两瓶酒后,乡长的脸成了酱肉颜色。乡长喊:“上汤!上汤!”书正从厨房端了汤进来。汤是鸡蛋菠菜汤,盛得很满,泼洒了一路,放到桌上的时候,他的两个大拇指一半都伸在汤里。夏风说:“书正,你看你那手!”书正吮了一下大拇指上的蛋花,说:“手咋啦?”乡长就训道:“手咋啦,你把大拇指伸在汤里,还让人吃不吃?”书正才知道自己错,但书正偏要耍笑,说:“我这大拇指风寒过,冷么。”乡长便火了,说:“冷了咋不塞到你屁眼里去?!端下去,重做一盆来!”夏风见乡长发火,就说:“书正爱开玩笑。算了算了,我不嫌的。”便先给自己舀了一碗喝了。中星也说:“夏风是省城人,他能喝,我也能喝。”乡长随即说:“书正啥都好,就是卫生差,他是你们东街人,我也就不说了。”重新吃饭。饭后,书记和乡长要陪中星和夏风回东街,中星不让,两人就送到院门口。书正在厨房里洗碗,听见动静,也跑到门口来送,高声说:“那你们慢走呀!”乡长说:“去去去,哪里有你的事?”书正说:“我送我同学的。”

夏风是从来没有喝醉过的,但这一次是喝多了,摇摇晃晃一进家门,一屁股坐在花坛上,把一株月季都压歪了。四婶在厨房里把米瓮里的米往圆笼里戳,听见响动跑出来说:“你才回来呀,快到你三伯家去,出事啦!”夏风说:“啥事?”他想呕吐。四婶说:“你三伯死了。”夏风拿手在喉咙里抠,要抠恶心了,把肚里的东西吐出来,突然站起来,说:“你说啥?”四婶说:“你三伯死了。”夏风的酒一下子醒了,说:“三伯死了?死了?!”

夏风的三伯确实是死了。人的寿命真是说不清的事,有时顽强得很,怎么死也死不了,有时却脆得像玻璃棒儿。在我的感觉里,如果要死,应该是秦安,再就是中星他爹,他们是井台上汲水瓦罐,已裂了缝,随时都有破碎的可能,可他们就是没死,死的偏偏是夏天礼。夏天礼死得毫无预兆。事后三婶告诉我,夏天礼晚饭时吃的是麦仁稀饭,还嫌没有煎饼,她又给煎了三张饼,竟然一张不剩地都吃了。在他家的炕洞里,三婶去找那些银元,没有找着,拉出了一只破棉鞋,里边塞了一堆钞票。夏天礼一辈子都喜欢收藏钱,其实钱一直在收藏他,现在他死了,钱还在流通。看见了吗,这是我的钱,一张软塌塌的人民币,我总觉得这张钱经过夏天礼的手,它要告诉我关于夏天礼的故事,但我把钱丢在地上了,又把它捡起来,小心地说:“摔疼了没?”唉,我说不清钱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钱又要酝酿我的什么故事。中星的爹说,人是生有时死有地的,夏天礼是死在河堤上,活该又偏偏临死前我在跟前,我前世是和夏家有什么关系呀,若我不是夏家的成员,我可能就是夏家门前屋后的一棵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