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6页)

「你别着急,耐心一点。你不要紧的。」

他没有作声。「我们说点别的。」

她做出愉快的神气。

「说什么呢?」刘荃微笑着说。

她的眼睛里已经又汪着眼泪,他不得不很快地想出些话来说:「哦,有一桩事情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事?」

「我离开韩家坨的时候,你叫我寄一封信,那封信是特意写的还是本来要写的?」

黄绢不禁微笑了。「你当我是诚心要你知道我的住址是不是?」

「你不承认?」

「当然不。」

「好好,那是我以小人之心,使君子之腹。」他把脸贴在她面颊上揉搓着。

「从前的事想着真有趣,」她说。「你记得在卡车上唱歌,你始终没唱,就光张张嘴?」刘荃说。

「你还说我唱得好听。」

「真的,我就从来没听见你唱过歌。」

他觉得很意外,她竟伏在他胸前,用极细微的声音唱了起来。她的嗓音太单薄,但是这样低声唱着,也还是有一种韵味。唱的是他们在中学时代就很熟悉的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着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他?」

她突然停止了,把脸压在他衣服上,半天没抬起头来。刘荃也没有作声。

「底下不记得了,」她终于说。

「我也不记得了,」刘荃微笑着说。

警察突然开口向刘荃说:「喂,得走了!时候已经过了。」

但是黄绢紧紧地抱住他,她的眼泪流了一脸,她疯狂吻着他的眼睛和嘴。她又像一个石像苦痛地挣扎着要活过来,一个冰冷的石像在凄迷的烟雨中。「刘荃!」她哽咽着说:「刘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她从前不是不许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她认为这话是不祥的,仿佛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刘荃像触了电似的,站在那里呆住了。她这是太明显地表示他们从此永别了。

「走走!」两个警察走上来拉他,刘荃本能地就扳开了黄绢的手,很快地走了出去。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被这些人横拖直曳。

警察又把他押回原来那间黑暗的房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执行,」他想。

挨着他坐着的一个人悄悄地问:「哪里来的?」

他起初没有回答。然后他说了声「我是刘荃。」

那人惊异起来。「我还当是个新来的。」他仿佛有点难为情似的。「怎么?没有怎么样?」

「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坦白是生路,」播音器又鬼气森森地轻声念诵着:「抗拒是死路……」

大概接近午夜的时候,突然灯光通明。看守人打开房门,分给他们每人一份纸笔,限他们在天明以前把坦白书写好。

刘荃很用心地写了他的坦白书,但是他知道他等于交了白卷。

天亮的时候,把坦白书收了去。他们的政策向来是一张一弛,玩弄着对方的神经。经过那样紧张的一夜,第二天竟是极平淡地度过。陆续又新添了几个人,都是别的房间里调来的。屋子里已经坐不下了,一部份人只好站着,大家换班。

刘荃一直等到第三天上午,仍旧毫无动静。直到那天下午三四点钟模样,忽然把他叫了出去,带到楼下的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一个穿黄色制服的同志坐在一张小条桌前面。这比较像「验明正身」的场面了。

「你是刘荃?」那人翻阅着厚厚的一叠文件。

「是的。」

「现在经过调查研究,你和赵楚的关系相当密切,那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的反人民罪行你决不会一无所知,很有互相包庇隐瞒的嫌疑。无论如何是警惕性不够高,立场不够坚定。但是人民政府特别宽大,还是要争取你。你现在可以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工作,但是暂时还是在群众的管制下,让群众监视考察你的行动。乱说乱动,马上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明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