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14页)

卖票的油嘴滑舌在人丛中沙着嗓子喊叫:「哔,大家往里轧轧!都挤在门口干什么?里面又没有老虎吃了你!──嗳,请进去,请进去,客堂里坐坐!」

有人嗤嗤地笑了。但是大多数人都不理会,只是攀着车杠站着打盹,把车票衔在嘴里。疲乏的苍黄的脸,玫瑰红的狭长的车票从嘴里挂下来,像缢鬼的舌头。

第二天!刘荃又是早晨七点钟就到医院里去排班。

内科病人排成一条长龙,在那暗绿粉墙的广大的候诊室里折来折去,转了好几个弯,一直排到甬道里。到了中午,排班的人有些就有家属来替换他们出去吃饭。

下午的门诊终于开始了。

刘荃忽然看见解放日报的戈珊匆匆地挤了进来,笔直地朝着诊室的门挤过去。

难道她有优先权?太不民主了

「怎么这时候才来?」一个排队的年轻人叫了起来。「我等得急死了,眼看着就要轮到了。」

「你看我把时间扣得多准,不早不迟,刚巧这时候来,」戈珊笑着说。她挟着一只深黄色硬纸大信封,里面像是装着X光照片。大概她也是肺病。

那青年生着一张白净的小方脸,肥厚的小小的口与鼻,永远攒着眉。刘荃记得刚才一直看见他焦急地向外面张望着。他也可能是报馆里的工役,一早到医院里来代替她排班。现在大家一律穿著解放装,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身份与行业。

但是他掳起袖管来,却露出腕上戴的一只游泳表,一个工友是买不起的。「你看你看,都快三点了!」他把表送到她脸跟前,带笑抱怨着:「人家好容易请了半天假。下午还又要迟到──」

「谁叫你来的,叫个工友来不是一样?」

「老妈子们懂得什么;待会儿排班排错了,排到组织疗法那儿去,或是外科、产科,不是害你白跑一趟!」

她噗嗤一笑。「你倒是不会排错到产科那儿!排错了自会有人把你赶出来!」

旁边的人哄然笑了起来。那青年脸色微有些发红,也跟着笑。

「得了得了,还不快走!」她不经意地把那黄纸大封套像赶苍蝇似地拂了两拂,把他赶开了,她自己站到他的位置上。

刘荃虽然排在她后面,隔得很远,那队伍却是曲曲折折的,他就站在他们附近。戈珊一扭过头来,刚巧看见了他。「咦,刘同志!好久不见了!」她立刻跑过来握手。「我正找你呢,打电话给你打不到──」

「哦,对不起,我这两天请了病假。」

「怎么病了?不严重吧?」

「没什么,有点热度。」

戈珊一跑开,那青年只好又站到她的位置上去。他不耐烦起来了。「嗳,戈珊,我真得走了!」他向这边嚷着。

「戈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吗?」刘荃连忙问。

她把声音低了一低。「现在计画着要编几本小册子。最好能够突击一下。」

「哦。」

「你今天待会儿上报馆来一趟。我七点钟以后总在那儿的。」

她向他点了个头,随即回到她的岗位上。那青年现在可以脱身了,倒又站在旁边不走。「问得仔细一点,」他嘱咐着,仿佛怕医生诊断得不够详细。

戈珊只管把那大信封当扇子搧着,像是没听见他说话。然后她转过脸来,仿佛忽然看见了他,立刻把眉毛一皱,眼睛一瞪。「还不走!」

那青年忙在人丛中挤了出去。

刘荃看他们这神气,显然关系不同寻常。这青年男子却不像一个干部,而像一个普通的薪水阶级的人。当然也可能是被戈珊特别垂青的一个新干部。以她的资历与地位,也许也够得上像丁玲那样蓄有一个小爱人。

诊室的门呀的一声推开了,一个病人挣扎着往外挤。轮到戈珊进去了。

几分钟后,戈珊又匆匆地扣着胸前的钮子,走了出来。门上装着半截乳白玻璃,映出她的剪影,蓬乱的长发披在背上,胸脯挺得高高的,青灰色布的夏季列宁装,袖子卷到肘弯上,露出腴白的手臂。她真不像一个肺病患者。除了她的面颊似乎特别红艳,有一种「北地胭脂」的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