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7页)

刘荃走了进去。「这张书桌是刚才楼底下搬上来的吧?」

「你问干什么?」赖秀英突然出现在通卧室的门口。她抱着胳膊站在那里,身材矮小而肥壮,挺着个肚子,把一件呢制服撑得高高的,颇有点像斯大林。她到上海来了一年多,倒还保存着女干部的本色。一脸黄油,黑腻的短发切掉半边面颊。

「我有点东西在这抽屉里,没来得及拿出来,」刘荃陪着笑解释,一面走上前去,拉开第二只抽屉。

赖秀英仍旧虎视眈眈站在那里,显然怀疑他来意不善,大概是追踪前来索讨书桌,被她刚才那一声叱喝,吓得临时改了口。

刘荃从抽屉里取出那一包照片。「是要紧的文件,」他说。

「要紧的文件怎么不锁上。」她理直气壮地质问:「楼梯上搬上搬下的,丢了谁负责?」

刘奎开始解释:「我刚才不过走开一会,没想到桌子给搬──」

「下次小心点!在一个机关里工作,第一要注意保密!」

刘奎没有作声。他走出去的时候,她站在书桌旁边监视着,像一只狗看守着它新生的小狗。

他回到楼下的办公室里,把笔砚搬过来,又来描他的照片。但是劝杂人员又来叫他了。

「周同志叫你上去一趟。」

刘奎只得又搁下笔来,把照片收到抽屉里,打算把抽屉锁上。但是这抽屉并没有装锁。他想了一想,结果捻开台灯,把照片上的墨渍在灯上烘干了,用一张纸包起来,揣在衣袋里随身带着,这总万无一失了。

玉宝在她的房间里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等着他。

「刚才你问那张书桌是怎么回事?」她说。一定是那保姆报告给听了。「搬到赖同志屋的那张书桌是你的?」

「是的,给换了一张小的。」

「干吗?」玉宝愤怒起来。「你马上给换回来!去叫两个通讯员来帮着你搬!」

「我认为……还是先将就着用着吧。」刘奎觉得很为难。「现在那一张,小是小一点,也还可以对付,就是抽屉上要配个锁,为了保密──」

「配什么锁,那么张破桌子!楼底下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的,万一有国际友人来参观,太不象样了!你马上去把那一张给我搬回来!」

「赖同志一定不让搬的,刚才我去问了一声,已经不高兴了,」刘奎只得说了出来。

「你这话奇怪不奇怪,凭什度自己屋里的东西让人家拿去了,还一声都不敢吭气?」玉宝瞪着眼向他嚷了起来:「青天白日的,有本事就把人家的东西往自己屋里搬!成天只听见他们嚷嚷,说现在机关里『正规化』,『正规化』,不能再那么『游击作风』了,这又是什么作风?──成了强盗?也不是什么游击队!」

她立逼着刘荃去和赖秀英交涉。刘荃在革命队伍里混了这些时候,人情世故已经懂得了不少。他知道赖秀英这样的人决不能得罪,但是上司太太还更不能得罪。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向赖秀英的办公室走去。

房门仍旧大开着,迎面正看见秀英坐在书桌前面,低着头在那里办公,也不知是记账。她的短而直的头发斜披在脸上,她把一绺子头发梢放在嘴角咀嚼着,像十九世纪的欧洲男子咀嚼他们菱角须的梢子。

刘荃在门上敲了敲,引起她的注意。「赖同志,」他硬着头皮说:「关于这张书桌──」

赖秀英万万没有想到,刚刚才把他吓回去了,他倒又来了。

「怎么着?」她大声说:「是我叫搬上来的──你打算怎么着?东西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公家的东西!我是不像有些人那么眼皮子浅,什么都霸着往自己屋里搂──什么钢琴呀,冰箱呀,沙发呀……你瞧瞧我们这沙发,弹簧都塌了!分给我们的汽车也是旧的,好汽车轮不到我们坐!我是一声也没出──我才不那么小气!可是你不出声,真就当你是好欺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