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第一节(第3/4页)



人群齐齐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

多吉停住脚步,把手掌张开在风中,他还扇动宽大的鼻翼嗅了嗅风的味道:“大家留步吧,想我早点回来,就守在山上,等月亮起来再下山回家吧。”然后,他眼里露出了挑衅的神色,说,“如果要送,就让索波送我吧,”索波是正在窜红的年轻人,任村里的民兵排长也有些时候了,“如果我畏罪逃跑,他可以替政府开枪。当然我不会跑,不然今后牧场荒芜就没人顶罪放火了。”

这个家伙狂傲的本性又露出来了,惹得民兵排长索波的脸立即阴沉下来。虽然能够感觉到阴冷的牢门已经向着他敞开了,但做了一天大王的多吉却心情不错,他对冷下脸去的索波说,“小伙子,不要生气,也是今天这样的日子才轮着我开开玩笑,我不会跑,我是替你着想,公安来抓我,由你这个民兵排长把我押到他们面前,不是替你长脸的事情吗。然后,你把我的毛驴牵回来养着就行了。”

关于多吉当时的表现,村人分成了两种看法。

一种说,多吉不能因为替牧场恢复生机而获罪,就如此趾高气扬。

但更多的观点是,索波这样的人,靠共产党翻身,一年到头都志得意满,就不兴多吉这样的人得意个一天半天。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却说当下索波就停住脚步,扭歪了脸说:“什么?!我答应把毛驴给你牵回来就不错了,还要我给你养着!”

索波话音刚落,人们的埋怨之声就像低而有力的那种风拂过了森森的树林:“哦——索波——”

但索波梗起细长的脖子,坐在了地上,仰脸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了。

“哦——”埋怨之声又一次像风拂过阴沉的树林。

多吉知道,自己沉浸在那挥舞令旗,呼唤众神,引燃火种的神圣情境中太久了。现在,那把激越的火已经烧过,山坡一片乌焦,作为一种新时代的罪证赤裸而广大地呈现在青天白日下,这里那里,还冒着一缕缕将断未断的青烟。多吉终于明白,虽然放火的程序与目的都是一样的,在这个新时代里,这确乎是一种罪过了。

他叹了口气,从驴背上解下搭裢,扛上自己的肩头,对着大家躬躬身,独自向山下走去。

这时,警车闪着警灯,开进了村里。大家看见走出很远的多吉,向着正要上山的公安挥手,向他们喊话,说自己会下去投案,就不辛苦他们爬上山来了。几个公安就倚在吉普车上看着他一步步从山上下来。

多吉走到山下,公安给他戴上手铐,把搭裢装上车子,就开走了。

大队长格桑旺堆说:“今天回去,就写证明,大家签字,把他保出来吧。”

格桑旺堆又说:“妈的,送保书的时候,可没有小汽车来接,只好我自己走着去了。”

有个年轻人开玩笑说:“那你就骑多吉的毛驴去吧。”

结果那个年轻人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个嘴巴。年轻人在县里上农业中学。眼下学校放了假,老师们关起门来学习批判,学生便都回乡村来参加生产。年轻人梗起脖子,想要反抗,但被更多的眼光压制住了。风把山坡上的黑色灰烬扬起来,四处抛洒。在这风中,黄昏便悄然降临了。

天一黑下来,正好观察山上有无余火。但一片漆黑中,看不到火星闪烁或飞溅。星星一颗颗跳出天幕,然后,月亮也升上天幕,山峰,山梁,都以闪光的冰雪勾出了美丽的轮廓,甚至深沉在自身暗色中的森林的边缘,也泛出莹莹的蓝光。烧荒过后的地方,变得比夜更黑,更暗,就像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中央的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