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第4/6页)

回到客厅里,郑季波缓缓地踱到窗口。窗外的月光很好,这应该是一个美好而静谧的晚上,夜晚总带着几分神秘性,尤其是有月亮的夜。这该是属于年轻的情侣们的,躲在树叶的阴影下喁喁倾谈,望着星星编织着梦幻……可是,这一切与他都没有关系了,他已经老了,在他这一生中,从没有恋爱过,年轻时代的光阴完全虚掷了。

“爸爸!”

郑季波转过身来,呆住了。絮洁垂着手站在客厅门口:穿着一件白缎子拖地的礼服,大大的裙子衬托出她那细小的腰肢,低低的领口露出她丰满圆润的脖子,头上扣着一圈花环,底下披着一块雾一样的轻纱,黑而亮的头发像瀑布一般披在肩上,耳环和项链在她耳际和脖子上闪烁。但,这一切外在的打扮仍然抵不住她脸上那一层焕发的光辉,一种无比圣洁而热情的火焰燃烧在她微微湿润的眼睛里,嘴角带着个幸福而甜蜜的微笑。郑季波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那跳跳蹦蹦,爱闹爱撒娇的小女儿。

“我美吗?爸?”

“是的,美极了!”郑季波由衷地回答,想到明天她将离开这个家而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不禁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涩的味道。是的,小燕子的羽毛已经长成了,你能够不让她飞吗?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郑季波望着女儿说:

“我去开门,你不要动,当心把衣服弄脏了,大概又是送礼的,或者是邮差送汇票来!”

“不是,一定是立康,他说过那边房子完全布置好之后还要接我去看一次!”絮洁说。

“可是,”郑季波站住了,“絮洁,我以为你今天晚上要留在家里和爸爸妈妈一起过的,你知道,这是……”他本来想说“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但觉得“最后”两个字有点不吉利,就又咽了下去。

“喔,真对不起,爸,我们还有许多零碎事情要办呢!”絮洁有点歉然地望着郑季波。

这个“我们”当然是指她和立康,郑季波忽然觉得自己在和这未来的女婿吃起醋来,不禁自嘲地摇摇头。开了门,果然是立康,郑季波望着这一对年轻爱人间的凝眸微笑,脉脉含情的样子,目送着他们双双走出大门,猛然感到说不出的疲乏和虚弱,他身不由己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三十年来,这一付担子是何等的沉重啊!

郑太太关上了大门,走回客厅里。客厅好像比平常空旷了许多,郑季波无聊地又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把嘴做成一个弧形,想吐出一个烟圈。但是,烟圈并没有成形,只吐出了一团扩散的烟雾。郑太太找出了一个没有绣完的枕头,开始坐在他对面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空气中有点不自然的沉寂,郑太太不安地咳了一声,笑笑说:

“他们不是蛮恩爱吗?絮洁一定过得很快乐的!”

郑季波的视线转向了郑太太,他知道她又在给絮洁绣枕头了。她老了!时间在她的鬓边眼角已刻下了许许多多残酷的痕迹,那对昔日明亮而可爱的眼睛现在也变得呆滞了,嘴角旁边也总是习惯性地带着那抹善良的、被动的微笑。“可怜的女人,她这一辈子到底得到了些什么?”郑季波想。于是,他又模糊地记起,当郑太太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絮菲的时候,曾经脸色苍白地望着他,含着泪,祈谅地说:

“我很抱歉,季波!”

她觉得抱歉,只为了没有给他生一个儿子,其实,这又怎能怪她呢?郑季波又何尝希望有儿子,他对于儿子或女儿根本没有丝毫的偏见,只是,因为对她有着过多的不满,因为恨她永远是他的包袱和绊脚石,所以,没有生儿子也成为他责怪她的理由了。“那时是多么地不懂事啊!”他想。

“记得我们刚来台湾的时候,觉得这幢房子太小了,现在,房子却又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