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关于写作(第3/6页)

新散文、原散文、在场主义散文,热衷命名的时期似乎过去了。事实上内部的分野始终就是存在的,既强烈又隐蔽,即使外表趋同,彼此之间也近于种属之别,有如鲨鱼和鲸鱼。艺术风格本来就难以被统一归纳,等从动物园进了丛林,自然成了游神散仙或游兵散勇,各自逍遥。

当初有针对性的破坏,如今变成丧失目标的追踪,我们大概只能凭借头脑里的磁极,凭借没有什么道理的天然直感,无论错误与否,继续盲目探索。从我个人创作来说,比较艰难。构思时,我心怀游刃有余的错觉;一下笔,是捉襟见肘的尴尬。我发现,即使没有外在的禁令,我自身的写作习惯也成为了新的铁律,更为僵化和难以突破。我必须尝试打破写作习惯里那些自以为是的“正确”,持续去“试错”——《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红色皇后说:“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

散文是否拥有辽阔到沉重的自由?但愿自由,是背负的翅膀,看似增加,其实却减轻我们的体重,以便离开把脚踝拴在地上的那种引力。

3 盲目的自信

健康的人是自信的,他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安;而患病者的特征,是他格外意识到某样器官的存在……疼得全身好像只剩下牙,或者胃。当我们强调某件事物,可能因为非同寻常的重要性,也可能,正因它隐隐地出了问题。“在世界文学格局中,中国文学如何增强文化自信?” 这样重要的问题,可能既反映了它的重要,也反映了它的问题。毋庸讳言,当代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的贡献比例实在算不上巨大,这是我们不情愿的难堪事实。

手段可以变化万千,但衡量文学的标准,还是需要遵行通约的法则。当我们的文学相对弱势,是不是发明另外一套评价体系就能重塑自信?中国足球不理想,是不是重建游戏规则,就能改变心理上的尴尬。比如体能不好,我们就规定中国足球可以只踢半场?可以上场25个人?禁区里可以用手辅助?或者越位进球有效?显然不行,所谓保持主体性,所谓文化自信,必须是在世界格局的前提下,并非关起门来自说自话。无论是色厉内荏,还是掩耳盗铃,体现的都不是自信,而是虚弱。我们当然需要从中国传统和中国经验里获取资源和营养,但它一定不是固步自封的禁地,尤其是在“天涯若比邻”的今天语境里。

曼德尔施塔姆,白银时代的代表诗人。北岛、黄灿然、王家新等中国最为重要的当代诗人,都译过他的作品。让人惊讶的是,一方面,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闪烁不可复制的宝石之光,另一方面,他的诗歌如此禁得起翻译而不流失它的力量,就像最为珍贵也最为朴素的麦粒,可以被碾压,被磨碎,被咀嚼,它进入并成为面包里的细小纤维。曼德尔施塔姆的大量诗歌中都出现地名:彼得堡。莫斯科。罗马。耶路撒冷。希腊。他生于波兰,从小跟随去过芬兰以及波罗的海的几个国家,后来又在法国和德国学习文学和哲学。他精通和掌握法语、德语、英语、意大利语、希腊语、亚美尼亚语等多种外语。曼德尔施塔姆的写作背景辽阔,他的血管里不仅流淌伏尔加河与塞纳河的水声,也汇聚了波罗的海与地中海的咸度。难怪当有人在集会上问曼德尔施塔姆什么是阿克梅派,他如此定义:“就是对世界文化的眷恋。”

中国的文化传统当然重要,但不必立了一尊神,从此就罢黜百家;不必只认一座灯塔,否则我们无法远行,难以停靠其他的海岸,容易葬身汪洋。有时候,我们不能把“中国传统”想象为一笔封闭的宝藏,现在只是发现了矿脉,一旦得到有效开采,我们立即就能富可敌国、傲视群雄。跟南帆聊天的时候,他曾提到,传统似乎成为了一个混沌的概念,到底是指唐朝的还是清朝的?这更使我陷入思考的迷惑,魏晋明清差距如此之大,如果传统覆盖到如此辽阔的程度,它与“世界”的本质差异在哪儿?包容比拒绝更有力量,文化上亦如此,兼容并蓄比闭关锁国更体现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