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尘香花已尽

后半夜发来的短信清晨才看见,想必是急事便赶紧打过去电话——那端一个男人哭着说,我的妹妹自杀了。我的心顿时感到了揪疼,在这个寒冷的春天,死亡几乎无处不在了。

哭着的男人是我若干年前聘用培养出来的一个编辑,一个来自湘南的农家孩子,忠厚而谦谨。我不经商之后,多年难有联系;此际能想起我,可想他在这个首都,该是怎样的绝望而无靠啊。他说希望我去参加晚上的善后商略,我立马便应承了。

当晚终于知道,他的妹妹——那个我从前见过的清纯羞怯的女孩,随他来京打工,之后与一个男孩相恋,且赁屋同居了七年。但是男方的家里是官员,因为门户之见,坚决反对儿子的婚约。男孩是爱这个女孩的,但是不敢面对父母的决裂威胁,于是女孩选择自杀。丧宴上,男孩及其父亲和当警察的叔叔,就坐在我的身边,他们的表情也都沉痛和尽量沉痛着。

我深知,这样的事情要是发生在乡下,那是肯定要掀起纷争的。对于这样的江湖风波,我实在无力摆平。即便我这位兄弟及其亲友如何的愤恨不平,事实上,死者长已矣,法律原本是无从还一个公道的;而其他一切,更不能换回一个鲜活的青春生命。我只能说——善后之事,以善为先;双方尽量尊重死者善待生者,不要将悲剧再次扩大。

面对随时发生在身边的不预之死,很多时候心渐木然。他们来过了,他们走了,他们给后死者留下一些伤痛、愤怒抑或遗憾,但似乎都无法减轻这个世界的恶。

我的朋友给我发来他怀念妹妹的文字——大妹脸色红润,安详地躺着,有如熟睡。我细细地察看大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稍舒的细眉,轻合的双眼,微乱的黑发……我似乎还能听闻那隐不可及的呼吸声,似乎她一会儿就会起身,然后惊喜地叫我声“哥”。

我熟悉这些残酷的道别场面,我能隐隐听见那些无处不在的哭声。

无助的朋友说——你看看大妹的QQ空间吧,她在清明节决定了这一切,在五一实现了她的诀别。我于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原本无话可说,读了她留下的简短的十几篇日志后,突然悲从中来。我隐约看见了她二十几年的生命,活得那么委屈和纯净;她和无数被命运驱赶来此都市的寒门女孩一样,内心盛开着美丽的百合,戛然委地时往往都无人发现。正如她策划死亡之时换上的空间留言——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

这些强烈想要挣脱贫困和歧视的乡村孩子,也曾怀抱爱与生的梦想,在别人的城市盘桓挣扎。她们默默地劳作,殷勤而卑微地爱,不甘像父母辈那样将贱命再传给子孙。直至诸梦幻灭,再自己掐断自己的花茎——风住尘香花已尽,这句李清照的词,是我在她的空间看见她读李清照的文字的标题。我所熟悉的词句,在此刻被她引用时,我似乎才真正读出其中的悲哀和无奈。

这个没有上过大学的农家女这样理解着李清照——只是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折磨这个女人,既给了她绝世才华,一个美好的开始,却又忍心给了她一个“国破家何在”的凄凉收场。也许是为了看她会不会被尘世的惊涛骇浪湮灭,家破人亡的哀痛会不会将她摧毁;浮生浮世,她最后会不会拔节而出。毕竟上下千年的岁月,这样出色的女文人,除了易安,再没有第二个了。

面对这样一个短命女孩的这些文字,我深感内心恻然。

理想,爱情,以及对平等的渴望,也许都有彻底幻灭之际。当真正的绝望来临时,这个春天,一些倾向恶的男人,选择了屠戮别人的孩子。而一些倾向善的女孩,则选择了扼杀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