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日暮乡关何处是(第3/6页)

简直是《世说新语》里的中国。

我原以为写得太传奇,认识他们才觉得只是写实。晚上野夫带我们出去吃饭,叮嘱一句,“不一定能吃上,看运气”。小馆子老板是个香港人,六十多岁,须发皆白,向外贲张。打量人,看得顺眼就做饭,不顺眼轰出去。当天运气好,做完了一桌子十几个人的菜,过来和野夫喝了一杯,扬长而去。说挣够了今天的酒钱,自去喝酒,不必再开张。

这个年头处处都是精致的俗人——不是因为不雅,而是因为无力,没有骨头。还好“礼失,求诸野”,遗失的道统自有民间传承,江湖还深埋了畸人隐者,诗酒一代。

下午无事,野哥带我们几个女生逛小铺子,我们挑来拣去耳环项链围巾,他两米外斜站,不上前,也不远离,衔一支烟悠然看过往行人,等我们挑完,他已经把账结过。

长日无事,坐条挨街的板凳,他给我们讲故事,说少年时暗恋一个女孩,被拒绝,情书也被公开,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银自杀。获救后立下誓愿,“要让她爱上自己,再抛弃她”。

他读大学回乡后,与之接近,少女恋慕了他,他终是不忍心,向对方坦露实情,说“我不想报复你”,对方惨淡一笑:“你以为没上床就不算报复吗?”

他离家远走,再回来她成了一个在当地声誉放浪的女人,表姐让他去劝解,他讷讷而言,她笑:“变成好女人……”抬眼盯住他:“变了又怎样,你娶我吗?”

他无话。

他兜里是第二天的火车票,她伸手取来撕了,买了机票,说:“换你明天一天的时间给我。”日后她中年重病,肾坏死,不再求治,他从北京请国内最好的医生入山给她手术。

他人生里的事多半这样,情多累人,自嘲说自己是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身上会发生这么多戏剧化的事情?他说当编剧时,才领会到人生如戏,“一切皆在情理中,一切皆在意料外”。

生活是内心情理交织冲突的结果,他天性爱憎好恶比常人剧烈,人和文字都使到十二分气力,不留余地,蛮力拽动情与仇、乐与怒。

二十岁那年,他黄昏酒醉回家,看到路灯下一个佝偻男人,认出是那个打过他爸,把机枪架在他家门口的造反派。现在他长大了,那人已快暮年,他发疯般扑上去,把对方摁倒在地拳脚相加。“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何突遭暴打。我一拳一拳地打着,直到耗尽全身力气,直到他头破血流。”

十几年里,他一直为童年的恐惧羞愧,而羞愧渐渐熬成仇恨。这性如烈火的男子,认为轻仇的人,必然寡恩。

酒醒之后,他却不能不面对内疚之感,暗中观察那人,才发现这个仇人可怜至极。他是煤矿工人,出身贫苦,家庭负担沉重,每天下井采煤如同下到幽深地狱。这样的人积怨已久,被号召去夺权造反,必然敢摧毁一切。日后这人被煤矿开除,成了苦力。一次下坡刹不住脚,被装满石头的板车轧断腿,从此残废,整个家庭垮掉,女儿不得不去卖淫。

他写道:“命运惩罚他,比惩罚我的父辈更加惨烈。”

他写作并非为复仇,也非控诉,他想找到人何以成为他人地狱的原因。他写到自己六岁时,老师集合他们,把用竹子做成的大扫帚拆开,每个孩子发一根竹条子,围着一根水泥管子,上面站着一个偷了三尺布的农民,穿着破烂,裤脚卷在膝盖上面,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老师一声令下:打!所有的孩子一起挥动竹条抽打那个农民膝盖以下的部分,这个农民在水泥管上疼得来回跑,所到之处围满了孩子,所到之处都会有竹条,这个人蹦跳惨叫,汗如雨下,腿胀得紫肿,惨叫中突然晕厥,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