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啤酒节(第4/5页)

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三明治,喝完啤酒后,海因里希提议我们应该想办法在大厅里找个位子。我起初十分厌恶大厅里不畅的空气和喧闹的声音,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渴望加入狂饮啤酒的食客中去。我顺从地加入了耐心等待的人群中,缓慢地向前挪动。过了片刻,我发现自己被醉意融融的声响包围了,于是跟着人群在大厅里耐心地寻找位子。突然,透过大厅里升腾而起的缕缕烟雾,海因里希看见大厅中央附近的一张桌子旁有两个空位。在烟雾笼罩下的木制方形平台上,四十个身穿农民服装的乐手正在吹奏管弦乐器,奏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们直接扑向那两个位子,推推搡搡,差点跌倒在那些喝得神情麻木的人身上。

我们终于挤到了那个喧闹的中心位置,胜利地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马上要了两杯黑啤酒、两盘猪肉火腿和德国泡菜。乐队开始演奏《干杯之歌》,整个大厅的人都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身来,手挽着手,高举着酒杯,一边大声地高唱祝酒歌,一边富有节奏地前后摇摆起来。

整个巨大、昏暗的大厅具有了一种超自然和仪式化的效果:这种效果归于某个民族的本质,具体体现在他们围成的圆圈中。这种东西和亚细亚一样神秘而奇特,比原始森林更加古老,好似围在圣坛周围摇摆晃动,举行着人类的献祭仪式,大口吞咽着烤熟的肉。

大厅里回响着人们浑厚的声音,随着他们强壮的身体而颤抖。看着他们前后摇摆的模样,我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他们,他们会摧毁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东西。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其他民族那么害怕他们,于是身不由己地对他们产生了一丝极其强烈的恐惧感。我感觉自己似乎从梦中醒来,进入了一个奇异、蛮荒的森林,看见围成一圈的野蛮面孔正俯在自己的头顶。他们扎着金色的发辫,留着金色的胡子,倚在无坚不摧的长矛上,坐在结实的盾牌上,俯视着自己。我处在他们的包围之中,无处可逃。我想起了所有熟悉的事物,它们似乎十分遥远,不仅在另一个世界,而且在另一个时间,从古时幽暗、蛮荒的时间沉入永恒的海底。如今,我近乎友好地想起法国人那奇怪而神秘的面容,想起他们的愤世嫉俗和伪善,想起他们快速而激动的声音,想起他们的矮小身材、微不足道的风俗。此刻,他们轻浮的通奸行为也变得友好、亲切、有趣、迷人、优雅。我又想起了顽固的英国人,想起了他们的大烟斗、酒馆、苦啤酒,想起了他们的雾和毛毛雨,想起了英国女人清脆的嗓音、长长的牙齿。我现在觉得,这一切多么温暖,多么友好,多么亲切,我希望自己能和他们在一起。

突然有一只手挽住了我的胳膊,透过喧闹声和雾气我意识到有人在跟我说话。我低头一看,发现身旁站着一位神情快乐、脸色绯红、微笑的姑娘。她温柔而调皮地拽着我的胳膊,跟我说话、点头,以引起我的注意。我扭过头,发现身体另一侧站着一位小伙子,他是她的朋友。他也面带微笑,神情快乐,伸出手臂挽住了我。我看了看对面的海因里希,他蜡黄、孤独的麻子脸带着微笑,十分快乐,我以前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表情。他冲我点了点头,我们便立即手挽着手,一起摇摆扭动起来。乐队演奏着《干杯之歌》,我们高亢、浑厚的嗓音应和着乐声一起高歌,身体也随之摇摆、扭动着。等音乐结束之际,所有的隔阂都已打破,大家面色微酡,显得十分快活,相视而笑。就在音乐结束之时,我们也大声欢呼起来,为人群的喧嚣增添了一份快乐。随后,我们继续笑着、唱着、说着,然后再次坐了下来。

现在,那种陌生感烟消云散了,再也没有隔阂了。我们在一起边吃边喝边谈话。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又烈又冷的啤酒,酒劲开始上头,我变得兴致高昂,非常开心。我无所畏惧地说着蹩脚的德语。海因里希不时地提示我,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我感到自己永远了解了这些人。那个长着漂亮脸蛋、笑盈盈的年轻姑娘很急切地打听我是谁,是干什么的。我想逗她玩,所以不肯说实话,于是说了一大堆话——说我是做生意的,是挪威人,是澳大利亚人,是木匠,是水手,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海因里希面带微笑帮我说话,纵容我的挑逗行为。而那位姑娘则紧扣双手,快乐地大叫:“不对。”她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说我是艺术家、画家,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人。她和其他几位都看着海因里希,问他是不是这样。他面带微笑半低着头说我不是画家而是作家——并称我为诗人。这时,所有人都肯定地点了点头,那位姑娘再次紧扣双手,大声说她知道了。接着,我们继续喝起来酒,再次把手挽在一起,挽成了一圈,摇摆着身体。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人们开始离去。我们也站起身准备离开,我们一行六人——那位姑娘、另一位姑娘、和她们一起的两位小伙、海因里希和我,全都夹在歌唱、欢快的人群中走出了大厅,我们手挽着手,高唱着歌,穿过了人群。最后,我和海因里希离开了他们。这四个来自芸芸众生,来自德国中心的年轻人,我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这四个人,还有那位女孩快乐、泛着酒红的笑脸。我们告别了他们,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问。我们离开了他们,失去了他们,心怀温暖、友爱和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