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4/66页)

这些海外的印度人群成分复杂。他们构成了小型的印度,其中有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以及各种不同种姓的成员。他们是弱势群体,没有代表选举权,缺乏政治传统。由于语言及文化的不同,他们不仅跟周围其他人没有接触,跟印度本土(离特立尼达和圭亚那有好几个礼拜轮船航程之远)也没有接触。在这些特殊情况之下,他们发展出在印度不可能存在的对印度人社群的归属意识。这种社群意识的力量可能会凌驾于宗教和种姓之上。

上个世纪末,三十几岁的甘地前往南非,开始在当地的印度移民之间从事活动时,他所发现的正是这种印度人社群的观念——当时,他几乎没有任何政治或历史或文学的观念。也就是在他在南非停留的十五年间,甘地意识到自己肩负着领导一次全印度的宗教政治活动的使命。

我出生于一九三二年,印度独立前的十五年。在成长过程中,我对印度有两个概念。第一个概念是我的祖先来自那个国家——这不是当时的我乐于深入探究的。我们是一个农业族群。在特立尼达,我们大多数人仍然在殖民制度下的甘蔗农场工作;我们大多数人过着穷日子,许多人住在茅顶土墙的小屋里。移民到新世界让我们摆脱了印度农民逆来顺受的古老习性,使我们心怀抱负,但是在大萧条年代,殖民统治下的农业社会特立尼达却提供不了什么机会。因为看到周围的贫穷,因为觉得世界是一座牢狱(我们四处碰壁),我的先人为了改善处境而离开的那个印度便在我心中成了最可怕的地方。这个印度存在于我自己的心中,有别于我从报纸和书籍上读到的印度。这个印度——或者说,这种对我们原居住地所产生的焦虑——就像是盘踞在心头的恶魔。

还有第二个印度。它跟第一个印度相辅相成。这第二个印度是独立运动时期的印度、伟人辈出的印度,也是拥有伟大文明和伟大古代历史的印度。当我们处于种种困境时,是这个印度让我们得到慰藉。它是我们的身份认同的一个层面;在多民族的特立尼达,我们所发展出的这种认同已经变得更像民族认同了。

我一九六二年初访印度时,心中所想的正是这种认同,但到了印度,我却发现它在那里并无意义。印度人社群的概念——也就是涵盖整个大陆的印度身份观——只有当那个社群规模很小、属于少数民族并孤立隔绝时才会有意义。印度挤满了几亿人口,混乱和裂隙是其严重问题;在这里,泛大陆的认同概念根本得不到共鸣。人们需要的是一些能让他们为自己定位的较低层次的概念;他们在区域、家族、种姓和家庭这些较小的群体里找到了稳定的依靠。

这些是我几乎无法理解的群体。它们不可能在特立尼达给我任何慰藉,不可能抵消我心中那恶魔似的另一个印度,一个贫穷卑微得令人不敢想象的印度。一九六二年,我就目睹了这样的印度,我由于持有关于印度身份的念头而无法接受它。在印度街头和乡间所见到的贫穷景象令我不悦并感到威胁,又使我被心中那个恶魔折磨。那种贫穷离我已有两个时代之远,但我觉得自己比碰到的大部分印度人更接近它。

一九六二年,尽管有了五年计划,全民选举已经成为事实,社会主义和升斗小民是热门话题,我却发现对大部分印度人而言,印度的贫穷仍然是一个浪漫的概念;它在人们心中激起虔诚和凄美的哀愁,它是这个国家独特性的一部分,更是达成甘地之摒弃物欲精神的手段。

我认识某个经济周刊的一位编辑,他心地善良、工作认真,后来成了我的朋友。有一次我们在孟买谈到贱民,他问我:“你有没有看到我们一些贱民的美?”这位编辑毕生为印度效命,贱民地位的提升是其中一部分,他这样说的时候充满了仁厚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