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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通常会这样的,尤其在初恋。”安芬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说,“那个年龄,你并不能说清楚怎么回事,她也无法理解。所以,会是一场错误。一万个人会有一万种爱,包括起因,进程,和结果,没有什么定式的。”我那时最怕听到“死”这个字。我说:“难道我这样的一个人值得你死吗?”

蓬蓬坚决地点点头。

真的,与蓬蓬在一起的日子,我每天似乎都处在一场巨大的苦痛挑战中,这像是一个中风半身不遂的人,坚决地走在悬崖边的风雨中,连一根拐棍都没有。只能做着枉然的挣扎,妄想走得正常,走出距离,走到平安的目的地,享受奋斗和冒险后侥幸成功的喜悦。可是没有,那里没有路。蓬蓬再美妙再热情的身体,也不会驱散我脑海中翻腾的死亡气息,被裸露的下身顿挫的耻辱记忆,坚实的皮带,飞舞在半空中的疼痛和麻木……我在许多的那一刻,丢失了自己。每当我需要一个身体,和一个灵魂的时候,我便陷入一种空洞,无论怎么努力,我双手抓住的,一定是空气,可能连空气都没有。

蓬蓬终于离开我了。她不再穿牛仔裤,她穿短裙,两条雪白的腿部穿丝袜,裸露着,在空气里散漫着青涩的放浪。在校园小卖部,我遇见她。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她没有半点生涩的样子,像从前与我正常约会那样,上来笑盈盈地把我拉着就跑。在宿舍楼的拐角处,一个昏黄的路灯站在那里,等待着倾听我们短暂的一场谈话。

“你知道我现在干什么吗?我打工,每天晚上出去打工。”她得意洋洋的样子,摇头晃脑,故意弄出一种显摆的架势。

“蓬蓬,你为什么要打工呢?晚上一个人出去,多危险啊。”我替她着急,“你也不缺钱用啊,干吗要这样苦自己呢。”

“我是不缺钱啊,我也没有说我打工是为钱啊。”她说,“为放荡,我在大富豪夜总会陪男人们喝酒唱歌,他们没有不想上我的,不像你这么超有涵养,哈哈。”我几乎无法把这些话跟她联系到一起。我气呼呼地看着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看你看,我的原男友,你睁大眼睛看看。”她索性伸出胳膊,撩开大腿,还拉下领口,示意我仔细看她身体上的细节。借着灯光的照射,我看到那些部位散布着很重的斑痕,淤青,甚至整齐的咬印。

“你知道吗,这是一个上市公司总裁的杰作,他说他看到我就失控,啧啧,快六十岁的老男人了,还像个小公鸡似的。”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已经连续点了我八天的台了,要我出台,你知道出到什么价了吗?三万,哈哈,三万。他问我,你是处女吗?我说,本小姐是处女,处理过的女人。他说,好好好,还可以加价,女人吗,青春无价之宝啊,处理不处理都很名贵,值。我说,大哥,什么无价之宝啊,我送给男朋友,他都不肯要的。上市公司总裁哈哈哈大笑,说,不奇怪不奇怪,我见的女人千姿百态,你遇的男人天壤之别,人有三六九,世界大不同。”

我的心都快痛碎了。我站在路灯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哗哗地掉下来。蓬蓬咬着牙看着我,一会儿也陪着我掉泪。过了好久,她说,我不要再见你了。以后,我真的就见不到她了。她退学走了,听同学说,她当了那个男人的情人,被总裁派到他的广东分公司上班。我没有阻拦她的勇气。我恨透了自己,即使是一个街头的小痞子,也能为了女友与别人打一架,挥舞挥舞刀子。我为什么不能到大富豪夜总会去把她揪出来?可是每当我产生这样的冲动时,我的退堂鼓就敲响了——即便我这样做了,可是我

揪出她之后又怎么办呢?我彻底地崩溃了,每天在图书馆对着一大本油画画册发呆,在被窝里昏天暗地地睡觉。我就是那时候迷恋上捷克和波兰人的艺术的,摄影,油画,黑白线条画,当然还有墨西哥人的血色绘画。我发觉了这三个民族与其他所有民族,在表达上的迥异。是不是因为他们更脆弱,记忆里埋藏更多的伤害,灰暗,和苦闷。他们在我的想象中,一如我自己,那般游离不定,身处夹缝,时常无所适从。我对着他们的作品发呆,在图书馆摊开的地图上睡觉。我的大学就这样,一呆一呆地过去了,一觉一觉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