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下午我在学校的回廊上,看新买来的绿头鹦鹉——这是一只很怪的鸟,它居然能模仿人言,当我同几个同学敲着它的笼子边缘时,它忽然婉转地说道:“你是谁?”歇了歇它又说道:“客来了,倒茶呀!”惹得许多同学都围拢来看它,大家惊奇地笑着,正在这时候,我忽听见身背后有人呼唤的声音,忙转身过去,只见沁珠含笑站在绿屏门旁,我从人丛中挤出去,走到沁珠面前,看她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包,上身着一件白色翻领新式的操衣,下面系一条藏青色的短裙。

“从哪里来?”

“从学校里来……我今天下课后就想来看你,当我正走到门口的时候,看门的老胡递给我一封快信,我又折回教员预备室去,看完信才来,所以晚了……你猜猜是谁的信?”

“谁的信?……曹还在北京不是吗?”

“你的消息太不灵了,曹走了快一星期,你怎么还不知道?”

“哦,这几天我正忙作论文,没有出学校一步,同时也不曾见到你,我自然不知道呀。……但是曹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回山城去了。”

“回山城吗?他七八年不曾回去,现在怎么忽然想着回去呢?”

“他吗,他回去同他太太离婚去了。”

“啊,到底是要走这一条路吗?”

“可不是吗,但是,离婚又怎么样?……我……”

“你打算怎么办呢?”

沁珠这时脸上露着冷淡的微笑,眼光是那样锐利得如同一把利刃,我看了这种表情,由不得心怦怦地跳起来,至于为什么使我这样恐慌,那真是见鬼,连我自己说不出所以然来。过了些时,沁珠才说道:“我觉得他的离婚,只是使我更决心去保持我们那种冰雪友谊了。”

“冰雪友谊,多漂亮的字句呵,你莫非因为这几个字眼的冷艳,宁愿牺牲了幸福吗?”

“不,我觉得为了我而破坏人家的姻缘,我太是罪人了。所以我还是抱定了爱而独身的主义。”

“当然你也有你的见解……曹回来了吗?他们离婚的经过怎么样?”

“他还不曾回来,不过他有一封长信寄给我,那里面描述他和妻离婚的经过,很像一篇小说,或是一出悲剧。你可以拿去看看。”她说着,便从纸包中取出一封分量不轻的信件给我。

那封信上写的是:

沁珠我敬爱的朋友:

“神龛不曾打扫干净,如何能希冀神的降临?”不错,这全是我的糊涂,先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多谢你给了我这个启示。现在神龛已经打扫干净了,我用我一颗赤诚的心,来迎接我所最崇敬的神明。来,请快些降临!我已经为追求这位神明,跋涉过人间最艰苦的程途。现在胜利已得了,爱神正歌舞着庆祝,赞叹这人间最大的努力所得来最大的光荣。……唉!这一顶金玉灿烂的王冕,我想不到终会戴到我的头上。但是回想到这一段努力的经过,也有些凄酸,现在让我如实地描述给你听:

你知道我是七八年不曾回家了。当我下了车子走近我家那两扇黑漆的大门前时,门上一对金晃晃的铜环着太阳发出万道金光,我不敢就用手去叩那个门环,我在门外来往地徘徊着。两棵大槐树较我离家的时候长大了一倍,密密层层的枝叶遮住初夏的骄阳,荫影下正飘过阵阵的微风,槐花香是那样的醉人。然而我的心呢,却充满着深深的悲感,想不到飘泊天涯的游子,今天居然能回到这山环水绕的家乡,看见这儿时的游憩之所,这是怎样的奇迹呵!……但是久别的双亲,现在不知鬓边又添了几许白发?脸上又刻画了几道劳苦的深痕?……至于妻呢,我离她去时,正是所谓“绿鬓堆鸦,红颜如花”。现在不知道流年给她些什么礼物!并且我还知道我走后的八个月,她生了一个女儿,算来也有七八岁了,而她还不曾见过她的父亲。……唉!这一切的事情扰乱了我的心曲,使我倚着槐树怔怔地沉思,我总是怯生生不敢把门上的环儿敲响,不知经过几次的努力,我才挪动我的脚步,走到大门前用力地把门环敲了几下,在当当的响声中,夹着黄犬狂吠的声音和人们的脚步声,不久大门就打开了。在那里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见了我把我仔细地看了又看,我也一样的出神地望着他,似乎有些面熟,但终想不起是哪一个。后来还是那老头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