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走得飞快,沁珠和我都还有两个月,就要考毕业了。这半年里,她表面上过得很平静,她写了一本诗,题名叫作《夜半哀歌》。描写得很活泼,全诗的意境都很幽秀,以一个无瑕的少女的心,被不可抵抗的爱神的箭所射穿,使她开始尝味到人间最深切的苦闷。每在夜半,她被鸱枭的悲声唤醒后,她便在那时候抒写她内心的悲苦。——当然这个少女就是影射她自己了。这本诗稿,她不愿在她所办的诗刊上发表。给我看过以后,便把它锁在箱子里了。我觉得她既能沉心于文艺,大约对伍的情感,必能淡忘,所以不再向她提起,她呢,也似乎很心平气和地生活下去。不久毕业考了,自然更觉忙碌,把毕业考完,她又照例回家去省亲,我仍住在学校,那一个暑假,她过得很平静,不到开学的时候,她已经又回到北京来。因为某中学校请她教体育兼级任,在学校招考的时候,她须要来帮忙的。

那一天,她回到北京的时候,我恰巧也刚从西山回学校,见她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使我疯狂般地惊喜。我们两个月不见了,当彼此紧握着两手时,眼泪几乎掉了下来。好容易把激动的热情平静下去,才开始谈到别后的事情。据沁珠说,她现在已经找到新生活的路途了。对于伍的交往,虽然不能立刻断绝,但已能处置得非常平淡。我听了她的报告,自然极替她高兴。我们绕着回廊散步,一阵阵槐花香,扑进鼻子,使我们的精神更加振作。我们对这两三年来住惯了的学校,有一种新的依恋,似乎到处都很合适。现在一旦要离开,真觉得有些怅惘!我们在长久沉默之后,才谈到以后的计划。沁珠已接到某中学正式的聘函。我呢,因年纪太小,不愿意就去社会服务,打算继续进本校的研究院。不过研究院下学期是否开始办理,还没有确实的消息,打算暂时搬到同乡家里去住着等消息。沁珠,她北京也没有亲戚,只得搬到某中学替女教员预备的宿舍里去。

在黄昏的时候,我们已将存在学校储藏室里的行李搬到廊子上。大身量的老王,替我雇好车子,我便同沁珠先到她的寄宿舍里去。车子走约半点钟,便停在一个地方,我和沁珠很注意地看过地址和门牌一点没有错。但那又是怎样一个令人心怯的所在呵?两扇黑漆大门倾斜地歪在半边,门楼子上长满了狗尾巴草,向来人不住躬身点头,似乎表示欢迎。走进大门,我们喊了一声:“有人吗?”就见从耳房里走出一个穿着白布裤褂的男人,见了我们,打量了半天,才慢腾腾地问道:“你们做什么呀?”沁珠说:“我是张先生,某中学新聘的女教员。”“哦,张先生呀……这是您的东西吗?”沁珠道:“是。”那听差连忙帮车夫搬了下来。同时领着我们往里走,穿过那破烂的空场,又进了一个小月亮门,朝北有五间瓦房,听差便把东西放在东头的那间房里,一面含笑说道:“张先生就住这一间吧,西边两间是徐先生住的。当中一大间可以做饭厅……”沁珠听了这话,只点了点头,当听差退出去之后,沁珠才指着那简陋的房间和陈设说道:“素文,你看这地方像个什么所在?……适才我走进来的时候,似乎看见院子里还有一座八角的古亭,里面像是摆着许多有红毛缨的枪刀戟一类的东西,我们出去看看。”我便跟了她走到院子里,只见有两株合抱的大榆树,在那下面,果然有一座破旧的亭子,亭子里摆着几个白木的刀枪架,已经破旧了。架上插着红毛缨的刀枪,仿佛戏台上用的武器。我们都莫名其妙那是怎么个来历。正在彼此猜疑的时候,从外面走进一个女仆来,见了我们道:“先生们才搬来吗?有什么事情没有?我姓王,是某中学雇我来伺候先生们的。”沁珠说:“你到屋里把我的行李卷打开,铺在木板床上,然后替我们提壶开水来吧!”王妈答应着往屋里铺床去了。我们便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跑到外面那院子去看个仔细。只见这个院子,比后头的院子还大,两排有五六间瓦房,似乎里面都住了人。我们不知道是谁,所以不敢多看,便到里面去。正遇见王妈从屋里出来。我们问她才知道这地方本来是一座古庙。前面的大殿全拆毁了,只剩五六间配殿,现在是某中学的男教员住着。后院本来有一座戏台,新近才拆去。那亭子里的刀枪架都是戏台上拿下来的。我们听了这话,沁珠笑道:“果然是个古庙,我说呢,要不然怎会这样破烂而院子又这么大!……好吧!素文我从今以后要做入定的老僧了。这个破庙倒很合适,不是吗?”我笑道:“你还是安分些充个尼姑吧,老僧这辈子你是没份了!”沁珠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我们回到屋里,便设计怎样布置这间简陋的屋子,使它带点艺术味才好。我便提议在门上树一块淡雅的横额,沁珠也赞成。但是写什么呢?沁珠说她最喜欢梅花,并且伍曾经说过她的风姿正像雪里寒梅,并送了她一个别号“亦梅”。所以她决意横额上用“梅窝”两个字,我也觉得这两个字不错,我们把横额商量定妥,便又谈到屋里的装饰。我主张把那不平而多污点的粉墙,用一色淡绿色的花纸裱糊过。靠床的那一面墙上,挂一张一尺二寸长的圣母像,另一面就挂那幅瘦石山人画的白雪红梅的横条。窗帘也用淡绿色的麻纱,桌上罩一块绛红呢的台布,再买几张藤椅和圆形的茶几放在屋子的当中,上面放一个大瓷瓶,插上许多鲜花,床前摆一张小小的水墨画的围屏。这样一收拾,那间简陋的破庙,立刻变成富有美术意味的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