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秋天的下午,西安公寓的五号房间的玻璃窗上,正闪动着一道霞光。那霞光正照著书案上一只淡绿色的玉瓶里的三朵红色的玫瑰花。案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在批阅一本唐诗。隔壁房间的钟声,正敲了四下。那个青年有些焦躁地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四点钟了,怎么还不来?”他走到房门口,掀着布门帘,向外张望着。但是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同院住的三个大学生都各自锁了房门出去了。——今天是星期六,又是一个很美丽的秋天,自然他们都要出去追寻快乐。他显得很无聊地放下帘子。仍旧坐在案前的藤椅上,翻了两页书,还是没意思。只得点上一根三炮台烟吸着,隔壁滴答滴答的钟摆声,特别听得分明,这更使他焦灼,五点钟打过了,他所渴望的人儿还不曾来。当他打算打电话去问时,忽听见院子里皮鞋响,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

“伍先生在家吗?”

“哦,在家,密司张请进来坐吧!”

这是沁珠第一次去拜访伍念秋,当然他们的谈话是比较的平淡。不过沁珠回来对我讲,他们今天谈得很对劲,她说当她看见伍念秋在看唐诗,于是她便和他谈论到“诗”的问题,她对伍念秋说:“密司特伍近来作诗吗?……我很欢喜旧诗,虽然现在提倡新文学的人,都说旧诗太重形式,没有灵魂,是一种死的文学。但我却不尽以为然,古人的作品里,也尽多出自‘自然’的。像李太白、苏东坡他们的作品,不但有情趣有思想,而遣词造句也都非常美丽活跃,何尝尽是死文学?并且我绝对不承认文学有新旧的畛域,只要含有文学组成要素的便算是文学、没有的便不宜称为文学。至于各式各种用以表现的形式的问题,自然可随时代而变迁的。”

“伍,他很赞同我的意见,自然他回答我的话,有些不免过于褒扬。他说:‘女士的议论真是透辟极了,可以说已窥到文学的三昧。’

“我们这样谈着,混过了两个钟头,那时房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我觉得应当走了,而茶房刚好走进来问道:‘伍先生不开饭吗?’我连忙说,我要告辞了,现在已经快七点了。伍他似乎很失望的,他说:‘今天是星期六,稍晚些回去,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去,我知道现在已过了贵校开饭的时间……’他这样说着竟不等我的同意,便对茶房道:‘你开两份客饭,再添几样可口的菜来。”茶房应声走了。我见他这样诚意,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重新坐下,一阵穿过纱窗的晚风,挟了玫瑰的清香,我不觉注意到他案头所摆的那些花。我走近桌旁将玉瓶举近胸口,嗅了嗅,我说:‘这花真美——尤其是插在这个瓶子里。’伍听了连忙笑道:‘敬以奉赠,如何?’

“‘哦,你自己摆着吧!夺人之爱未免太自私了!’我这样回答,他说:‘不,我虽然很爱这几朵花,但是含义太简单,还是送给你的好——回头走的时候,你连瓶子一齐带去吧!’

“我不愿意再说什么,只淡淡地答道:‘回头再说吧!’可是伍他不时偷眼向我看,我知道他正在揣摸我的心思。不久晚饭开进来了,我在一张铺着报纸的方桌前坐下,伍他从斑竹的书架上取出一瓶法国带来的红酒和两个刻花的白色的玻璃杯,他斟了一杯放在我的面前,然后自己也斟上,他看着我笑道:‘这是一杯充满艺术风味的酒,爱好艺术的人当满饮一杯!’

“这酒的确太好看了,鲜红浓醇,装在那样小巧的玻璃杯里,真是红白分明,我不禁喜得跳了起来道:‘呵,这才是美酒!在一点一滴中,都似乎泛溢着梦幻的美丽,多谢!密司特伍。’我端在唇边尝了一口,‘呵!又是这般醉人的甜蜜!’我不禁赞叹着。但是我的酒量有限,平常虽是喜闹酒,实在是喝不了多少。今天因为这酒又甜又好看,我不免多喝了两口。只觉一股热潮由心头冲到脸上,两颊好像火烧了起来,四肢觉得软弱无力,我便斜靠在藤椅上,伍他也喝了不少,不过他没有醉。他替我剥了一个橘子,站在我的身旁,一瓣瓣地往我口里送,唉!他的眼里充满着异样的光波,他低声地叫我‘沁珠’,他说:‘你觉得怎样?’我说:‘有些醉了,但是不要紧!’他后来叫茶房打了一盆滚热的洗脸水,替我绞了毛巾,我洗过脸之后,又喝了一杯浓茶,觉得神志清楚些了。我便站起来道:‘现在可不能再耽搁了,我须得立刻回学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