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4页)

她们谈到人生聚散的无定。露沙感触极深,因述说她小时的朋友的一段故事:

“我从九岁开始念书,启蒙的先生是我姑母,我的书房,就在她寝室的套间里。我的书桌是红漆的,上面只有一个墨盒,一管笔,一本书,桌子面前一张木头椅子。姑母每天早晨教我一课书,教完之后,她便把书房的门倒锁起来,在门后头放着一把水壶,念渴了就喝白开水,她走了以后,我把我的书打开。忽听见院子里妹妹唱歌,哥哥学猫叫,我就慢慢爬到桌上站在那里,从窗眼往外看。妹妹笑,我也由不得要笑;哥哥追猫,我心里也像帮忙一块追似的。我这样站着两点钟也不觉倦,但只听见姑母的脚步声,就赶紧爬下来,很规矩地坐在那里,姑母一进门,正颜厉色地向我道:‘过来背书。’我哪里背得出,便认也不曾认得。姑母怒极,喝道:‘过来!’我不禁哀哀地哭了。她拿着皮鞭抽了几鞭,然后狠狠地说:‘十二点再背不出,不用想吃饭呵!’我这时恨极这本破书了。但为要吃午饭,也不能不拼命地念,侥幸背出来了,混了一顿午饭吃。但是念了一年,一本《三字经》还不曾念完。姑母恨极了,告诉了母亲,把我狠狠责罚了一顿,从此不教我念书了。我好像被赦的死囚,高兴极了。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做小衣服玩,忽听见母亲叫我说:‘露沙!你一天在家里不念书,竟顽皮,把妹妹都引坏了。我现在送你上学校去,你若不改,被人赶出来,我就不要你了。’我听了这话,又怕又伤心,不禁放声大哭。后来哥哥把我抱上车,送我到东城一个教会学堂里。我才迈进校长室,心里便狂跳起来。在我的小生命里,是第一次看见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况且这校长满脸威严。我哥哥和她说:‘这小孩是我的妹妹,她很顽皮,请你不用客气地管束她,那是我们全家所感激的。’那校长对我看了半天说:‘哦,小孩子!你应当听话,在我的学校里,要守规矩,不然我这里有皮鞭,它能责罚你。’她说着话,把手向墙上一捺。就听见‘琅琅!’一阵铃响,不久就走进一个中国女人来,年纪二十八九,这个人比校长温和得多,她走进来和校长鞠了个躬,并不说话,只听见校长叫她道:‘魏教习,这个女孩是到这里读书的,你把她带去安置了吧!’那个魏教习就拉着我的手说:‘小孩子,跟我来!’我站着不动。两眼望着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了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说:‘你好好在这里念书,我过几天来看你。’我知道无望了,只得勉勉强强跟着魏教习到里边去。

“这学校的学生,都是些乡下孩子,她们有的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有的头上扎着红头绳,见了我都不住眼地打量,我心里又彷徨,又凄楚。在这满眼生疏的新环境里,觉得好似不系之舟,前途命运真不可定呵。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见魏教习领我走到楼下东边一所房子前站住了,用手轻轻敲了几下门,那门便‘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女郎戴着蔚蓝眼镜,两颊娇红,眉长入鬓,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微笑着对魏教习鞠了躬说:‘这就是那新来的小学生吗?’魏教习点点头说:‘我把她交给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应。’说完又回头对我说:‘这里的规矩,小学生初到学校,应受大学生的保护和管束。她的名字叫秦美玉,你应当叫她姐姐,好好听她的话,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请教她。’说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着我的手说:‘你多大了?你姓什么?叫什么?……这学校的规矩很厉害,外国人是不容情的,你应当事事小心。’她正说着,已有人将我的铺盖和衣物拿进来了。我这时忽觉得诧异,怎么这屋子里面没有床铺呵?后来又看她把墙壁上的木门推开了。里头放着许多被褥,另外还有一个墙橱,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告诉我这屋里住五个人,都在这木板上睡觉,此外,有一张长方桌子,也是五个人公用的地方。我从来没看见过这种简鄙的生活,仿佛到了一个特别的所在,事事都觉得不惯。并且那些大学生,又都正颜厉色地指挥我打水扫地。我在家从来没做过,况且年龄又大幼弱,怎么能做得来?不过又不敢不做,到烦难的时候,只有痛哭。那些同学又都来看我,有的说:‘这孩子真没出息!’有的说:‘管管她就好了。’那些没有同情的刺心话,真使我又羞又急,后来还是秦美玉有些不过意,抚着我的头说:‘好孩子!别想家,跟我玩去。’我擦干了眼泪,跟她走出来,院子里有秋千架,有荡木,许多学生在那里玩耍,其中有一个学生,和我差不多大,穿着藕荷色的洋纱长衫,对我含笑地望,我也觉得她和别的同学不同,很和气可近的,我不知不觉和她熟识了,我就别过秦美玉和她牵着手,走到后院来。那里有一棵白杨树,底下放着一块捣衣石,我们并肩坐在那里。这时正是黄昏的时候,柔媚的晚霞,缀成漫天红罩,金光闪射,正映在我们两人的头上,她忽然问我道:‘你会唱圣诗吗?’我摇头说:‘不会。’她低头沉思半晌说:‘我会唱好几首,我教你一首好不好?’我点头道:‘好!’她便轻轻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词我已记不得了。只是那爽脆的声韵,恰似娇莺低吟,春燕轻歌,到如今还深刻脑海。我们正在玩得有味,忽听一阵铃响,她告诉我吃晚饭了。我们依着次序,走进膳堂,那膳堂在地窖里,很大的一间房子,两旁都开着窗户,从窗户外望,平地上所种的杜鹃花正开得灿烂娇艳,迎着残阳,真觉爽心动目。屋子中间排着十几张长方桌,桌的两旁放着木头板凳,桌上当中放着一个绿盆,盛着白木头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着八碗茄子煮白水,每两人共吃一碗。在桌子东头,放着一簸箩棒子面的窝窝头,黄腾腾好似金子的颜色,这又是我从来没吃过的,秦美玉替我拿了两块放在面前。我拿起来咬了一口,有点甜味,但是嚼在嘴里,粗糙非常,至于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又涩又苦,想来既没有油,盐又放多了,我肚子其实很饿,但我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两口,实在咽不下,心里一急,那眼泪点点滴滴都流在窝窝头上了。那些同学见我这种情形,有的诽笑我,有的谈论我,我仿佛听见她们说:‘小姐的派头倒十足,但为什么不吃小厨房的饭呢?’我那时不知道这学校的饭是分等第的,有钱的吃小厨房饭,没钱就吃大厨房的饭,我只疑疑惑惑不知道她们说什么,只怔怔地看着饭菜垂泪,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齐散了出来。我自从这一顿饭后,心里更觉得难受了,这一夜翻来覆去,无论如何睡不着,看那清碧的月光,从树梢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棂上,又移到我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满了全屋,我还不曾入梦,只听见那四个同学呼声雷动,更感焦躁,那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直到天快亮,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