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故乡夏天(第2/3页)

2000年故乡夏天的火车站广场上,热气如阳光明媚的白银,要积雪般融化。我看到两棵树,这完全是我的幻觉。故乡火车站广场上根本没有树,2000年故乡夏天的火车站广场上,只是几根旗杆。一根是旗杆,另一根也是旗杆。在火车站广场中央的几根旗杆,在我的幻觉里,竟是两棵香樟树。幻觉,另一种饥饿,饥饿吧。在北方多年,我似乎从没见到香樟树……一棵椿树一棵榆树一棵枣树一棵柳树一棵树一棵树一棵树一棵树……我可以不想故乡,但我还是会说故乡的香樟树美丽。两棵香樟树仿佛墨绿色蒸汽,在蒸腾,在蒸发,在蒸蒸日上。烟草的气味消失,香樟的蒸汽使我一头绿发,人:我是我想象的动物。有一年冬天,有一场大雪,大得像前苏联,压断一条街上的香樟树树枝,“咔嚓咔嚓”,许多小动物跑到街上,而香气也在“咔嚓咔嚓”地响着。有的香气刺鼻,有的香气——当她拥抱我一下后离开,我觉得有的香气杀头。“咔嚓咔嚓”的香气,杀头的声音,暴力有时候也沁人心脾。在这一场大雪里,我骑自行车上班,那时候在工艺店做学徒。骑着自行车,带着午饭,一只铝皮饭盒像从古城墙上扒下一块坑坑洼洼的老砖——那时候没什么好菜吃,午饭时,开胃口的只有我看人吵架打架。工艺店在两座园林之间,人来人往,常常有本地人与外地人吵架打架,外地人与外地人吵架打架,当然,本地人也会与本地人吵架打架。如果到吃午饭,还见不到马路上有人载吵载打,我的胃口就不好,口袋里有钱的话,就去隔壁小饭馆炒一只菜。这种小饭馆一般只有一个厨师,他在油烟里穿行,面红耳赤,刚下锅的青菜、肉片、鱼块,被热油爆出大团白汽,他的脸勉强从白汽里挣扎而出,勺子在锅边敲出刺耳的声音——这类厨师都有点铁匠的样子——高喊一声,“好啦”。老板娘就往厨房跑。老板娘的屁股,一般都很大。在苏联解体后,我再见到老板娘的屁股,就像沿街拆掉一排房子。真是很奇怪的联系,或者是一种幻觉,厨师用袖管抹抹脸,站在小饭馆门口,掏出半截烟叼上。我骑着自行车,大街上的雪已积得很深,不幸的婚姻,就是雪地骑车的感觉。锁车的时候,想着刚才一路上所看到的小心翼翼、谨慎从事和怨天尤人的脸色,锁好车,猛见马路对面有两个神远意闲的人,我觉得奇怪。两个人看上去像父子,在地上拣拾,黄鱼车上已有小半车香樟树树枝。为什么把这种三轮铁车叫“黄鱼车”,也说不定“黄鱼车”的“黄鱼”两字,不是这个写法。厨师走过来告诉我,这两个人拣香樟树树枝,是为造假——他们是做樟木箱的,没这么多香樟木,就把香樟树树枝晒干,锯成木屑,抹在杂木箱箱板上,弄出点香气,像临上轿的黄花闺女,伴娘朝她脸上抹点胭脂,补补妆。这个比喻并不准确,只是为了引出:故乡人嫁女儿,都要用樟木箱陪嫁。

2000年故乡夏天的火车站广场上,热气如阳光明媚的白银,要积雪般融化。我看到两棵树,这完全是我的幻觉。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我看到天空,还看到河流。其实河流是看不到的,但我知道火车站广场附近,有一条护城河。我看到几根不锈钢瘦长突兀的旗杆,上面飘扬着广告旗……有一个男人骑在马上……一只白兔穿着大红肚兜……一朵像是躺在手术台上的大红花……旗声“咔嚓咔嚓”,我嗅到“咔嚓咔嚓”物质的香气。精神像一条护城河在我看不见的附近流着、淌着,河面上阳光尖锐的针脚又要缝上哪一块补丁?有补丁的眼睛,有补丁的鼻子,有补丁的嘴唇,有补丁的影子。一个人他是准备出发呢还是已经到达,站在一根不锈钢瘦长突兀的旗杆下,旗杆的影子把他一劈为二——他微微地弯弯腰,旗杆在他身上流着、淌着,是伤?是血?是护城河?是旗杆在他身上打个补丁。旗杆作为符号,都是一样的。我想起小学操场上的旗杆。暑期返校,我,他,她,三人到早了还是晚走了,反正孤零零地站在操场上的旗杆下,没有飞鸟经过少年的天空,他听到蝉叫,她听到蛙鸣。操场周围没有树,只是一圈暗红的砖墙。他说,知了躲在旗杆上。我说,知了在围墙外面,那里有树。她说,先看看在不在旗杆上头。他爬上去——我觉得他像一部电影,一部电影里的人也是这样爬旗杆的。他爬到旗杆顶部,用手乱摸。他喊,“抓到啦”“抓到啦”。她欢呼雀跃,我更欢呼雀跃。我说,“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他两腿夹紧旗杆,两手慢慢地举起,慢慢地放平,慢慢地垂下,慢慢地掏出……慢慢地洒出一泡尿。当初他的动作连贯飞快,现在,在我的叙述之中放慢速度。尿往前斜斜地冲去,翻过一个山坡,突然,“咔嚓咔嚓”,翅膀折断,直直地戳下来,标枪般戳进20世纪70年代一个不是很热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