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学校附近(第2/2页)

在脚底屑屑作响的煤渣、沙子,我想我记住过多少操场呢?一个人站在操场中央,就像离开学校,在学校的附近。中学时代,我们学军期间借的是卫生学校的操场:一群人扛着木枪操场上走来走去,在一位士兵的带领下,趴倒,瞄准,冲啊!我瞄准了绷带、棉花球和一位抱着一具白皙的骨骼匆匆向一座灰色教学楼赶去的老年教员。他紧抱住死亡的遗物,像我们搭乘上青春的心动。我站了起来,因为在我的左肩膀前方,一条酱色的蜈蚣朝我狞笑,它的脚太多了,多过这世上的道路。我往下望望,同学们又尖又圆的屁股,在蓝天之下,如一排一触即发的炸弹。而此刻还是这般和平啊,一头山羊——我想是被解剖用的——一头山羊,在操场边,在操场边的一棵羽状叶的树下,妹妹般吃着草。这一头山羊,它被拴在操场边的一棵羽状叶的树上,吃着草。偶尔,它吃吃草。深绿的草。淡绿的草。大的叶片。小的叶片。长的叶片。圆的叶片。尖的叶片。阔的叶片。又尖又圆的叶片下,开着嘘嘘花朵。休息的时候,男生们骑山羊,女生们采蒲公英。她送我一枝蒲公英,我一咳嗽,灰白的种子就四处飞扬。飞进她眼睛的不是操场上的煤渣和沙子,而是一颗蒲公英种子。她眨巴着眼睛,又抬手揉揉眼皮,一转身,去找另一位女生——另一位女生翻起她的眼皮,张大着嘴,使劲吹气。眼皮翻起一抹粉红,仿佛大路尽头的朝霞。燃烧的朝霞。从她的眼珠中我看到了卫生学校并不卫生的操场。但很大。

生活在学校附近,其实,我真生活在学校附近。我现在住的房子,与一座小学只隔一条河。早晨,常常被它的高音喇叭吵醒: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立正,稍息!”

他肯定是个体育老师。他把“二”喊成“噢”,这就有了抒情性。我每天在这一首抒情诗的朗诵声中醒来,有时候,我会想到:我生活在学校附近——我就产生好像生活在学校附近的那种感觉:我想起我的学校生活和我穿越过并记得起的操场。极有可能,我们是生活在学校附近的一代,与秩序和知识靠得很拢,却到不了它的中心。徘徊着,踌躇着,在真理与爱情的附近,也在光荣和梦想的附近。我们是“附近人”吧,离什么不远,但没有什么关系。

有一年,我去练市找朋友玩,他是地理老师。夜晚就宿在学校里:一张老式的木床,床架上还雕着龙凤和牡丹。我想这样的木床只能在学校里找到。睡在上面,摇摇欲坠。我就拼命摇摇,看龙飞,看凤舞,看牡丹盛开。黎明之际,被隔壁紧锣密鼓的剁切之声吵醒,应该说惊醒,不由得一阵鸡皮疙瘩。打量一下寝室,太陌生,这太陌生了。尽管我知道隔壁住的老师的妻子是乡下人,她没有工作,就做些菜馒头肉馒头卖给学生,挣点生活费。但我还是感到害怕。不一会儿,操场上有跑步声了,一圈圈近了,又一圈圈远了。无端地,我想起小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就钻出被窝,跳到窗前,大喊一声。窗外濛濛白雾,如飞满蒲公英的种子。我大喊一声:

“报告!毕老师。”

报告完毕,我忙躲进被窝,抱头大睡。过了不久,我听到一个声音:

“谁、谁、谁啊?”

想不到这里也有一个姓毕的老师。看来毕虽是小姓,老师却是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