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花想容”,我是拿支毛笔常常书写李白这一句诗。现在一回头,就能看到书架上我画的一张牡丹小品:

云想衣裳花想容此唐诗中鲜极之句多次题识百写不厌今日送小林零二年元月老车

我画了一朵红牡丹一朵黑牡丹,还有一片绿叶,绿叶有花朵那么大。为什么绿叶有花朵那么大?一不小心,它就那么大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之鲜,既不鲜在云上,也不鲜在花上,鲜就鲜“想”。前一个“想”有仙气,后一个“想”有娴气,甚或妖气。欠缺之处少点闲气。我不是说闲气境界多高,只是近来人到中年,心境有时候不免有等死的时候,故觉闲气是很好的。我对自己也是奇怪,能够生气勃勃的同时又是死气沉沉。不说死气沉沉也是暮气沉沉。细想起来还是死气沉沉。生气勃勃是我日常功课,死气沉沉是我铁定命运。

学者说,“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想”,就是“像”。这一“像”煞风景。

有闲气的是李白这一句:“花间一壶酒”。其实这一句也算不上有闲气,仅仅铺垫,真正有闲气是接下来的“独酌无相亲”。朋友一多,闲气要少,两难之事。

对我少年生活有过美好引诱的是李贺“秦宫一生花里活”,这个句子,另外版本为“秦宫一生花底活”。“花底”的“底”更传神,其中大有奥妙。袁枚有方闲章“花里神仙”,我疑心就是从李贺那处而来,被袁枚这么一说,就透着肤浅、庸俗。袁枚的好处也在肤浅和庸俗之中,这中间有他极大的勇气——谁不肤浅我肤浅;谁不庸俗我庸俗。艺术实践上,勇气当然比学问更为重要,也与学问一样,具有盲目性、欺骗性,以致所谓的先锋派只剩下了勇气。真正的先锋是没有派的,他是那个领域里有学问的人,只是学问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要知道简陋的学问就去看看论文,要知道深奥的学问就去看看眼神,我在培养甄别能力,从眼神中看一个人比从论文中看一个人更为可靠。也就是说我从一个人的眼神中更能学到知识。

所有能诉诸文字的学问都是简陋的学问,伟大的学问必然失传。话说回来,失传也不要紧,因为伟大的学问之所以伟大,它是满足当下,时过境迁或许真没什么用处。这就是我一方面才疏学浅,另一方面也是敬而远之——学问的本质是实用,也就是使用的、施用的、适用的。

杜甫“花近高楼伤客心”,比“感时花溅泪”蕴藉,朴素,同时又难以描摹得多。“花近高楼伤客心”,这意境常常能够感到,要描摹出来却很难,所以杜甫尽管为它立了文字,还是有一种失传的感觉。杜甫是“花底圣贤”。

“莺啼若有泪,为湿最高花”,只有李商隐写得出。一个诗人大部分时间在写另一个诗人也在写的东西,只在一生中的一刹那,很短的影,很快的花,写只有他写得出的东西。而这些只有他写得出的东西又是把大部分时间在写另一个诗人也在写的东西终于当作铺垫。我说白居易的“花非花”,这三个字还是好的。

小林刚从地坛公园散步回来,她说:

“牡丹谢的已谢,开的还没开。104汽车总站边的蔷薇倒也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