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午夜(第6/14页)

从前,变戏法的玩牌骗人的木偶艺人和施催眠术的曾经得意扬扬地和得胜的军队并排前进,但所有这一切这会儿没人记得了,俄国的枪杆子对准了贫民窟里的居民。这些以玩把戏为生的共产党人哪里顶得住“社会主义”的步枪呢?他们,或者说我们这会儿都跑了起来,朝四面八方乱跑。在士兵发动攻击时婆婆帝和我失散了,我也看不见“画儿辛格”在哪里。到处是枪托啪嗒啪嗒打人的声音,我看见练柔术的三胞胎中的一个倒在枪托之下,人们被扯住头发拖到等得不耐烦的运货车里。我一边跑一边掉过头去看,太晚了,我也绊倒在装达尔达罐子的空包装箱和吓坏了的变戏法的丢弃的袋子上。在“紧急状态”那昏暗的夜色中,我掉过头看见所有这一切都是个烟幕,都与正题无关。因为从乱哄哄的人群中冲过来一个神秘的人影,他就是命运和毁灭的化身——湿婆少校,他参加到这场冲突之中,其目的就是为了找我。我在前面跑,后面跟着的就是成为我的劫数的两只飞快地移动的膝盖……

……茅棚的景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儿子!不仅是我儿子,还有那个镶着天青石的银痰盂!在贫民窟这阵骚乱之中有个孩子给丢在一边了……还有一个小心保存了这么久的宝贝也给丢掉了。在星期五清真寺漠然的注视之下,我转过弯来,在东倒西歪的窝棚之间奔跑躲闪,双脚朝着我的长着招风耳的儿子和痰盂跑去……但在那两只膝盖面前我又有什么机会可言呢?我在前面跑,战斗英雄的膝盖离我越来越近,我的无法抗拒的对手的关节轰然向我逼近。他跳了起来,战斗英雄的双腿从半空飞来,就像巨鳄似的夹住了我的脖子,双膝将我夹得喘不过气来,我全身扭曲跌倒在地,但那对膝盖紧紧夹住了。响起了一个声音——充满了背叛出卖仇恨的声音——就在膝盖抵住我胸膛将我死死地压在贫民窟厚厚的尘土之中时,那个声音说的是:“那么,你这个有钱的小孩,我们又见面了,你好呀。”我语无伦次,湿婆笑了。

噢,奸贼军服上面那些亮晶晶的纽扣呀!就像银子似的一闪一闪地朝你眨眼睛……他干吗这样做呢?这个曾经在孟买的贫民窟里领着一群无法无天的流氓的家伙,怎么会变成了一个残暴专横的兵大爷呢?午夜的孩子干吗还会出卖别的午夜的孩子,要把我结果掉呢?是因为喜爱暴力,军服上闪亮的纽扣给了他合法的权力吗?是因为长期以来对我怀有的反感吗?或者——我觉得这一点最有可能——是为了做出交换,使自己得到豁免,从而逃脱加到我们其他人身上的惩罚……对啦,一定是这样!噢,否认自己出身的战斗英雄!噢,为眼前的蝇头微利而为虎作伥的对手……不,我得就此打住了,尽可能简单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就在军队追赶、逮捕、把江湖艺人从他们的聚居区里拉出来的当儿,湿婆少校全力对付我。我也被粗暴地往一辆运货车拖去,就在推土机朝破棚子驶去的当儿,有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我在黑暗中尖声叫喊:“我的儿子!——还有婆婆帝,她在哪里呀,我的莱拉?——‘画儿辛格’,救救我,‘画儿’爷!”——但这时全是推土机的声音,没有人听见我叫喊。

女巫婆婆帝因为嫁给了我,也成为笼罩在我这家人头上的死于非命的诅咒的牺牲品……我不知道湿婆在把我锁到漆黑不见五指的运货车里之后,是不是去找过她,或者就让她给推土机碾死……因为这时候这些毁灭一切的机器正在大显身手,贫民窟里的那些小窝棚在这些无法抗拒的家伙的推动下,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垮了下来。茅屋像小树枝那样一折两半,牵线木偶艺人的小纸包和变戏法的魔篮都给压得粉碎。城市正在得到美化,要是说死掉了几个人,要是说有个大眼睛、老是哀怨地噘着嘴的女人给横冲直撞的推土机轧死了,嗯,那又有什么,反正一个污染公众眼睛的难看的东西被从这个古都给消除掉了……有谣言说就在江湖艺人的聚居区被乱纷纷地连根铲除之时,有个脖子上围着蛇的满脸胡须的巨人(但这也许是夸大其词)在废墟中奔跑着——全速奔跑,他不顾一切地在往前行驶的推土机前面跑着,手上抓着一把破得根本无法修理的雨伞的伞柄,他找啊找啊找个不停,仿佛他的性命全系在这件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