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六月(第3/4页)

“军官,政治家,商人,”松田说,“他们都因为国家的遭遇而受到谴责。至于我们这样的人,小野,我们的贡献一向微乎其微。现在没有人在意你我这样的人曾经做过什么。他们看着我们,只看见两个拄拐棍的老头子。”他笑微微地看着我,然后继续喂鱼。“如今在意的只有我们,只有你我这样的人,小野,我们回顾自己的一生,看到它们的瑕疵,如今在意的只有我们。”

那天下午,松田虽然嘴里这么说,但举止神态却显示他压根不是一个感到幻灭的人。他当然更没有理由在幻灭中死去。也许,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时确实看到某些瑕疵,但他肯定也认识到,他能够引以自豪的正是这些方面。正如他自己指出的,他和我这样的人,我们欣慰地知道,当年我们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去做的。当然啦,我们有一些大胆的举动,做事情经常过于投入。但这比起因为缺乏勇气或意志力,而从来不敢尝试自己相信的东西来,肯定更值得称道。当一个人从内心深处产生信念时,再犹豫不决便是卑鄙的了。我相信,松田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一定也会这样想的。

我经常想起一个特定的时刻——是一九三八年的五月,就在我获得重田基金奖后不久。事业发展到那个时候,我已经获得过各种奖项和荣誉,但重田基金奖在大部分人心目中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而且我记得,我们就在那个星期完成了我们的新日本运动,并取得巨大成功。颁奖后的那天晚上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我记得我坐在左右宫里,被学生和新老同事们围在中间,不断接受敬酒,耳边全是溢美之词。那天晚上,各种各样的熟人都到左右宫来向我表示祝贺。我甚至记得,一位我以前从没见过的警长也赶来祝贺。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我虽然很高兴,心里却并没有获奖理应带来的深深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实际上,直到几天之后,我出门来到若叶省的山区时,才体会到了这样的感受。

我已经有大约十六年没有再去若叶了——自从离开毛利君的别墅后就没有去过。当时我走得那么坚决,其实心里很惶恐,担心我的未来一无所成。这么多年来,我虽然跟毛利君断绝了一切正式联系,但我对任何跟我以前的老师有关的消息都很好奇,所以完全清楚他在城里的名望不断下降。他努力在歌麿传统中加入欧洲画风,却被认为其基调是反爱国的,我不时听说他挣扎着举办画展,地点越来越名不见经传。实际上,我从不止一个渠道得知,他为了维持生计,已经开始给流行杂志画插图了。与此同时,我相信毛利君一直在关注我事业的发展,肯定也已听说我获得重田基金奖。那天,我在乡村车站下火车时,内心强烈地感受到时光飞逝,物是人非。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下午,我顺着那些林间山路朝毛利君的别墅走去。我走得很慢,回忆着我当年走在这条路上的熟悉的感觉。我一边走,一边想象着我跟毛利君再次面对面会怎么样。也许他会把我当成贵宾,也许他会像我在别墅最后那段日子一样冷淡、漠然,也许,他对我的态度,会像当年我是他的得意门生时那样——似乎我们各自的地位并没有发生这样大的变化。我觉得最后一种可能性最大,我记得我脑子里盘算着我如何作答。我决定不按过去的老习惯称他为“先生”,而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同行那样来称呼。如果他死活不肯承认我现在的地位,我会友好地笑一声,说一句这样的话:“你看,毛利君,我并没有像你曾经担心的那样,不得不去给漫画书画插图。”

后来我发现,我在高高的山路上已经走到那个制高点,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洼地里绿树丛中的别墅。我停下脚步欣赏这片景致,就像多年前经常做的那样。一阵风吹来,沁人心脾,我看见下面山洼里的树轻轻摇摆。我不知道别墅有没有重新装修过,从这么远的距离是看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