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2/3页)

人们没听清她叫了什么。连她自己也没听清她叫的什么。但人们放了她和仁仁。不必看,她感觉到瀚夫瑞在懊悔。你慢慢地悔吧。

“你们去哪里?”瀚夫瑞问。

“去合家团聚啊。”她嗔似的瞟他一眼,意思是,这还用问,我们在您肢翼下养了十年,自己的翅膀终于都硬了。

瀚夫瑞瞪着老、少两个女子。他早就料到她们会有原形毕露的一天。瀚夫瑞,瀚夫瑞,你打了一生的官司,深知移民是世上最无情无义、最卑鄙、最顽韧的东西,怎么竟如此败在他们手里?

“你好好想一下,”瀚夫瑞看着晚江,“走出去,想想怎么再回来。”

“回来?”晚江凶残而冷艳地一笑。

路易此刻已完全是父亲的敢死队了,两手抱在雄厚的胸大肌上,面容是那种危险的平静。

“回这儿来?”晚江的脚踏踏地板,碎玻璃颤动起来。她收住嘴,看人们一眼。意思是:饶了我,十年让谁在这儿享福,谁都会疯。

“你们到底要去哪里?”瀚夫瑞问。

“你还不知道呀?仁仁和九华的父亲来了。两年前就来了。”

这是最后的台词。如同许多电影中的角色一样,谁说最后这句词谁就是那场戏的强势者,就得转身扬长而去。晚江和仁仁就那么在最后台词的余音中转身,扬长而去。一步、两步、三步……“啪!”最后一个昂贵的酒瓶砸过来,砸在晚江后脑勺上……

晚江听谁在同她说话,突然从自己的幻觉中惊醒。

“你说呢晚江?还是不喝它了,天太热,喝这些不合适。”瀚夫瑞说。

晚江人往下一泄,长嘘一口气。她听他讲哪瓶酒是他哪年哪月得来,怎样一次次躲过他的馋痨校友们,心里却一阵窝囊:好不容易要出点响动了,响动又给憋了回去。晚江在刚才一瞬间臆想的那场痛快,又憋在了一如既往的日子里。没希望了,连打碎点什么的希望都没有。

“刚才叫的──我以为你怎么了呢。”

“本来想开一瓶好酒。”

晚江没问,怎么又不开了?她注意到他忽然向前佝偻的两个肩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副老态。他平时只是零星呈出一些苍老的瞬间,而此刻那些闪烁无定的苍老沉落下来,完整起来。她不敢再看他,甜美温柔地告诉瀚夫瑞,她已打开了一瓶十年陈的Shiraz,老哥儿们难得见面,温和的酒将使大家感觉上健康些。

晚江马上想,你不巴望“开锅”吗?你为苏那喝废了的人担惊受怕干吗?把苏兜出去,让大家看看这儿的好生活没有吃苦耐劳为全家打粗的九华的份儿,却拿价值千金的酒养着舒舒服服做废料的苏。

但晚江嘴上说的,是要不要还老校友妻子们的礼。瀚夫瑞问送的是什么?她做个鬼脸,用英文说是三份“1414”。瀚夫瑞笑了,明白礼物不过是“意思意思”。他要晚江看着打发,不要太明显的“1414”就行。

外面凉了,仁仁和路易还在院子里磨洋工地清理桌子,扔掉一次性餐具,刮烤肉架上的焦炭。老校友们已进到客厅里,其中两人在钢琴上弹四手联奏,第三位在唱一支四十年代的歌。还是有些情调的,一种濒临灭绝的情调。不久,瀚夫瑞的声音加入了,唱起了二部。晚江把一盏盏的酒摆到托盘上,听外面一个花儿、一个少年正明着吵嘴,暗着调情;里面四位痴迷在垂死的情调中,提醒人们,他们也花儿、少年过。

晚江在托盘另一边摆了一些鱼籽酱,对外面唤道:“仁仁,来帮妈妈端东西。”她感觉从这个下午开始,仁仁和路易开始不老实了。也许仁仁并不明白自己的不老实,但路易不会不明白。

电话响了。晚江一接,那边的老女人便咯咯地乐。晚江心里一阵恶心,心想女人活到这把岁数了还没活出点份量。她无意中回头,见正唱得痴迷的老少年瀚夫瑞眼睛并没放过她。她只好用同样轻贱的声音跟老女人搭话:“哎呀,我当是谁呢。”洪敏即便是耶稣,天天搂着这样的老身段,用不了多久也会儿堕落。洪敏的嗓音进来了,笑眯眯的:“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