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2/3页)

晚江很少到前台亮相。她只是把事先准备好的食物塞入烤炉、蒸笼。她的紫菜蒸三文鱼是要到现场做的。她信不过超市的鱼,同一个鱼行直接订货,鱼都是当天早晨的捕获。她将鱼切成条,直径铜板大小,再以大张的紫菜将它裹住,用糯米浆封住口,一个卷筒形成了。再把它截成六七截,摆到笼屉上。

瀚夫瑞见晚江一绺头发挂下来,她“呼”地吹开它。她做事的样子非常迷人,手势、眼神、腰肢,都像舞蹈一样简练而准确,没有一个步伐、动作多余。她用小型榨碎机绞出鲜柠檬浆,再对些淡色浆油进去,便是紫菜三文鱼的作料。他瞄一眼手表,整个过程才十分钟。假如说晚江是这场酒会的主演,她的表演惟有瀚夫瑞一个人观赏。惟有他有如此眼福看晚江舞蹈着变出戏法:鲜蘑一口酥,鸡汁小笼包,罗汉翡翠饺,荞麦冷面。瀚夫瑞想,这个女人怎么如此善解人意?她很快把菜做得这样新潮;她已基本不用猪肉和牛肉了,所有的原料都是报刊上宣扬的时尚食品,都让人们在放纵口腹之欲时,保持高度的健康良知。薄荷鸡粒登台了。一片片鲜绿的薄荷叶片上,堆一小堆雪白的鸡胸颗粒。这场操作有几百个动作:将预先拌好的鸡肉一勺勺舀起,放在两百片薄荷叶子上。换了任何人做,失手是不可避免的,而一失手就会使节奏和动作乱套,一切就成了打仗。而晚江像对前台的一百多食客毫无知觉,那一百多张嘴连接起来是多长一条战线,她毫不在意;她只做她的。闲闲地一勺一勺地舀,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填,以一挡百,一个打错的靶子都没有。

瀚夫瑞在晚江结束这道菜时深喘一口气。是替她喘息。她两手撑着叶子,眼盯着下一道菜,似乎在定神,又像是战前目测行动路线。她穿白色棉布短袖衫和浅蓝牛仔裤,一个清爽的野餐形像,瀚夫瑞想。即使是手把手去教,那些主妇一生也学不成晚江这样。你看她此刻两眼茫茫的,但谱全在心里;或许更玄,她心里都没准谱,一举一动,就全成了谱。

晚江从五年前打起招牌,做此类食品堂会,生意不旺,也不冷清,一个月总要开张一两次。瀚夫瑞替她管账,包括分发雇员工资。每次结账,她剩不了多少钱,最好的时候只能有千把元收入,但每做一次,她都标新立异。你会觉得一百多名客人都是陪她玩耍的,她要看看自己的恶作剧在他们那里的反应。

偶尔会有客人对预科法国厨子赞美菜肴的美妙。预科大师傅便略一颔首,模棱两可地认领了原本属于晚江的赞美。他本想从晚江那里学几手,或者索性偷几手,却发现她路子太野,随心所欲,甚至扑朔迷离,因而任何的菜肴都不易重复。对于难以重复的东西,都是缺乏科学的;科学的第一项特质就是可重复性,预科大师傅对于晚江缺乏科学的厨艺,便从此一笑置之了。

这时预科大师傅给两位五十来岁的女人缠住,要他供出做这些菜肴的绝招。她们逼得他无奈,只好承认这并不是他的厨艺。预科大师傅把晚江从厨房里领出来。晚江一身一脸的闲情逸致,朝两位上流妇人浅鞠一躬。

她抬起头,看见观众里多了一张面孔。两位妇人身后,站着洪敏。一刹那间,她感觉这张面孔变了太多,五官都有些发横,个头也不如记忆中硕长。十年带走了他身上和脸上的不少棱角,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圆滑。人的外形也会是圆滑的。这圆滑便是一种苍老。她也在洪敏眼里,看到相仿的感叹。他也穿越了陌生和疑惑,终于认定了她。

她笑了笑说:“哎呀,你怎么在这儿?”

“嗯。”他也笑一下,“你行啊,做菜成大腕儿了。”晚江对他的用词似懂非懂。其实他和她对于彼此都在似懂非懂当中,因为这时分,对某句话、某个词汇的具体理解,变得次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