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10页)

弹至第三乐章的后半段时,我又留意起那挖土的噪音来。我不确定这声音是停过一阵后再次响起,还是一直持续不断地响着,不过无论如何,这声音现在好像比之前更清晰可辨了。我突然想到,制造这噪音的不是别人,正是布罗茨基,他在埋葬他的狗。没错,他今早已经不只一次宣布过,意欲在今天晚些时候埋葬他的狗,我甚至隐约记起,自己曾与他达成约定,他举行下葬仪式时,由我来弹奏钢琴。

这时,我开始想象在我到达小屋之前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据我推测,布罗茨基已来多时,一直在山顶某处等着,离小木屋只有扔出一颗石子那么远的距离。那儿有一簇灌木,地面上还有浅坑。他静静地站在那儿,铁锹靠在一棵树上,他死去的狗用床单包裹着,躺在一边的地上,几乎完全被四周的草淹没了。就像他早上对我说的那样,他打算举行一个简单的葬礼,希望我的钢琴声可以作为唯一的伴奏。他希望我到达后再开始举行仪式,这是情有可原的。因此,他就等着,等了也许有个把小时,其间一直凝望着天空和山下的风景。

很自然,刚开始等我的时候,布罗茨基脑中会浮现出他去世的爱狗,想起它陪伴他一同度过的时光。不过随着时间分秒流逝,我的身影迟迟未现,他的思绪就转向了柯林斯小姐,还有他们即将在公墓相见的情景。不久后,布罗茨基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特别的春日清晨,他搬了两把藤椅到农舍后的田野中。那时,他们到这个城市还不过两周,尽管积蓄几乎已经耗尽,柯林斯小姐还是将大量精力投入到装修他们的新家上。在那个春天的早晨,她下来吃早饭时对他说,自己很想坐在阳光中休息一小会儿,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回想起那日清晨,他发现自己还清楚地记得那湿漉漉的黄色草坪和头顶上的朝阳,他把藤椅并排放好。没过了一会儿,她出现了,两人一起坐了一阵,彼此交流着不经常说起的轻松话题。那天早晨,有那么一小会儿,几个月来头一次,他们感觉到,未来还是有希望的。布罗茨基正欲将这一想法脱口说出,但他马上又想到,那将会触及到他近来的失败这一敏感话题,于是改变了主意。

然后她说起了厨房的事。虽然他好几天前就保证过要将那几块硬纸板移走,却仍未兑现,所以她厨房的装修工作只能遥遥无期地搁置。他沉默片刻,然后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工棚里还有好多活正等着他呢。既然他们没法愉快地坐在一起,哪怕就几分钟,那他还是开始干活吧。他站起身,穿过屋子,走进前院的一个小棚屋。他们俩自始至终都没有叫嚣相对,整个口角也只持续了不过几秒钟。当时,他并没有把那当回事,而是马上自顾自地干起了木工活。那天早晨好几次,他抬头透过满是灰尘的工棚窗户看到,她漫无目的地在前院晃来晃去。他继续低头干活,隐隐期望她突然出现在门口,但每次她都走回了屋内。午饭的时候他进了屋——诚然,那时已经很晚了——却发现她早已吃完了午饭上楼去了。稍等片刻后,他回到工棚,又忙活了一整个下午。天色渐晚,屋里的灯亮了起来。他就那样看着夜幕降临,直到快半夜时才进了屋。

农舍楼下一片漆黑。他走进客厅,在一把木椅上坐下,望着月光照射在他们破旧的家具上,思来想去地回忆今天这奇怪的一天。他想不起曾有哪一整天是像他们今天这样度过的,便决心示好,结束这一切,于是他起身走上楼梯。

他走上楼,看到卧室的灯仍亮着。他走过去,脚下的地板咯吱作响,声音很大,清晰无比,宣告着他的靠近,仿佛他在大声叫她。走到房门口,他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从门缝中透出的一束灯光,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接着,他正要去抓门把手,这时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了她的咳嗽声。只是轻微的一声咳嗽,几乎可以肯定是下意识的,然而当中有些什么东西让他却步了,他慢慢地抽回了手。这轻微的咳嗽声中包含了一种提醒,让他想起了他最近设法忽视的她的一个性格特点,一个在欢乐时光中他颇为欣赏的特点,但自从最近摆脱的那次仓皇的失败后,他突然意识到,他渐渐坚定了决心,试图忽略那特点。不知什么原因,不知怎地,这咳嗽声中包含了她所有的完美主义信条、高尚的情操以及她总是要求自己尽可能以最有用的方式投入全部精力的特点。突然间,他对她大为生气,对她的这声咳嗽,对这一整天都很窝火。他转身走开了,浑然不顾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多大的吱嘎声。接着,他回到月光斑驳的客厅,横躺在旧沙发上,盖了一件大衣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