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他最后的话——说起电影——让我睡意全无。我直起身,说道: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很多客人都去看电影了?”

“是的,街角有家电影院在放夜场电影。很多客人觉得辛苦一天之后,去那里看场电影能帮他们放松。您可以不喝鸡尾酒或者热饮,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嘛。”

接待员手边的电话响起,他说了声不好意思,拿起话筒。我注意到他一边听一边尴尬地朝我看了好几次。然后他说:“他在这儿,女士。”然后把听筒给了我。

“您好。”我说。

对方好一阵沉默。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是我。”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出是索菲。但我一听出是她,一种对她强烈的愤怒感就向我袭来,只是碍于鲍里斯在场,我才没对着电话狂怒大叫。最后我冷冷地说道:“是你啊。”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她说:“我在外面给你打电话。在街上。我看到你和鲍里斯进去了。他现在看不到我可能更好些。现在已经远远过了他的就寝时间。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你在和我说话。”

我低头看了眼鲍里斯,他正靠着我站着打瞌睡。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问。

我听到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她说:

“你生我气也是应该的。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明白自己现在有多愚蠢……”

“听着,”我打断她,担心自己可能没法压住火气,“你到底在哪儿?”

“在街的另一头。拱门下面,一排古董店门前。”

“我马上过来。呆在那儿别动。”

我把话筒递回给接待员,看到鲍里斯整个通话过程都睡着,我松了一口气。而这时,电梯门开了,古斯塔夫走了出来,踏上地毯。

他的制服看起来确实整洁无瑕。他稀疏的白发湿漉漉的,而且梳理整齐。双眼红肿,步伐有点僵硬,这可以说是唯一证明他几分钟前还在熟睡的迹象了。

“啊,晚上好,先生。”他边说边走近。

“晚上好。”

“您带着鲍里斯呢,这样麻烦您真过意不去。您真太好了。”古斯塔夫走近了几步,轻柔地微笑着看着他的外孙。“天哪,先生,看看他。睡得这么沉。”

“是的,他很累了。”我说。

“他这样睡着,看起来仍很小。”迎宾员继续温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他抬头看着我,说:“我在想,先生,不知您有没有跟索菲谈过。我下午一直在想你们谈得怎么样。”

“呃,我确实跟她说话了,是的。”

“啊,您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端倪?”

“什么困扰着她?”

“啊。呃,她倒是说了一些事情……老实讲,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像我这样的外人很难明辨就里。自然啰,对于可能困扰她的事情我倒也略知一二,但真的,我真觉得你亲自跟她谈谈最好。”

“但您看,先生,我相信我之前跟您解释过……”

“是的,是的,你和索菲不直接交谈,我记得。”我突然不耐烦地说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对你重要的话……”

“这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哦,是的,先生,至关重要。您知道的,是为了鲍里斯。如果我们不快点把这件事弄清楚,他心里会很焦虑的,我知道他现在已经这样了。已经有明显的迹象了。您只要看看他,他现在的样子,先生,就知道他真的还很小。我们欠他的,应让他的世界远离这些烦恼,哪怕只能短短地再维持一段时间,您不这样想吗,先生?其实,说这件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算是轻描淡写了。最近,我日日夜夜都在担心啊。但您看……”他停了下来,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地板,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您说我该自己和索菲谈谈。不是那么简单的,先生。您得了解这背后的故事。您看,我们有这个……这个默契多年了。从她小时候起。当然,她非常非常小的时候,事情不是现在这样的。大概到了她八九岁时,哦,我和索菲,我们经常聊天。我给她讲故事,我们绕着老城区散步,手牵手,就我们两个,不停地讲,不停地说。您千万别误会,先生。我那时非常爱索菲,到现在还是。哦,是的,先生。她小的时候,我们很亲近。这默契是从她八岁起开始的。是的,那时她八岁。顺便说一句,先生,我们之间的这一默契,我原本以为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我当时觉得也就是个几天的事。就是这样,先生,我就是这样想的。第一天,我记得我下班,想给我妻子在厨房搭个搁板。索菲一直跟着我转,问问这,主动要求取这取那,一心想帮我。我一直沉默着,先生,我完全沉默。当然,她很快就惶惑不宁了,我看得出的。但我决心已定,必须坚守。对我来说,这可不容易啊,先生。哦,天哪,一点不容易。我爱我的小姑娘胜过世上的一切,但我告诉自己非坚强不可。三天,我对自己说,三天就够了,三天就结束了。就三天,然后我就能下班进门,再抱起她,紧紧搂着她,告诉彼此一切。也就是说,把这几天没说的话全补上。那时候,我在阿尔巴酒店工作,到第三天快结束的时候,您能想象,我渴望着当班结束,再回到家,看看我的小索菲。所以您也就能理解那天我回到公寓,叫索菲,她却拒绝来迎接我的时候,我有多失望。而且我过去找她时,她故意撇开我,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了屋子。您能想象,我很受伤,而且还有点生气——我刚刚也说过了,我度过了艰难的一天,特别希望见到她。我对自己说,她要想这样,我就要看看结果会怎样。于是,我和妻子吃完晚饭,没对索菲说一句话就上床睡觉了。我猜就是那时候开始的。一天天过去了,不知不觉地,这就成了我们两人之间的默契了。我不想您误会我,先生,我们不经常吵架,我们之间很快就没有敌意了。实际上,不管是那时候还是现在,我和索菲彼此一直都互相体谅。我们只是不说话。我承认,先生,我那时可没料到事情会持续这么久。我想,我的本意应该是在某个适当的时间——一个特殊的日子,比如她生日——我们摒弃前嫌,回到往日的时光。但之后她生日来临,然后圣诞节过去,一来一去,先生,我们就是再也回不到从前去了。然后,她十一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难过的小事。那时候,索菲养了一只白色小仓鼠,起名叫乌利希,她非常喜欢它。她能连续几个小时不停地跟它讲话,放在手心里带着它在公寓里转悠。然后有一天这小东西不见了。索菲把所有地方都找遍了。她母亲和我也找遍了整个公寓,我们还问了邻居,但都没有结果。我妻子尽力安慰索菲说乌利希很安全——它只不过去度个小假,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然后,一天晚上,我妻子出去了,剩下我和索菲在家。我在卧室听收音机,声音开得很大——正在广播一场演奏会——这时,我听到索菲在客厅里难以自抑地哭泣。我马上就猜到她终于找到了乌利希,或者说它的尸体——它已经失踪了几周了。唉,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关着,而且,我说过,收音机声音很大,所以完全能想到我可能听不到她的声音。所以我一直呆在卧室,耳朵贴着门,身后继续放着音乐。我当然好几次想过出去看看她,但我站在门边时间越长,突然冲出去就会显得越发奇怪。因为,先生,她其实没有大声抽泣。过了一会儿,我甚至又坐下了,想要假装从没听见。但是,当然了,听到她那样哭泣我感觉自己心都快被撕裂了;我很快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门边,趴在门上,想透过音乐听听索菲的声音。我告诉自己,如果她叫我,如果她敲门或者叫我,那我就出去。我当初是这样决定的。如果她喊:‘爸爸!’我就冲进去。我会解释说因为音乐声太大了,刚才没听到她哭。我等啊等,但她没有叫我也没有敲门。心神狂乱地哭了一阵后,她做的唯一一件事——先生,跟您说,那哭声可是直达心底啊——她仿佛自言自语地大叫道——我强调一下,先生,自言自语——她大叫:‘我把乌利希忘在盒子里了!是我的错!我忘记了!是我的错!’我后来知道,原来索菲把乌利希放在一个小礼品盒里了。她本想带它去什么地方,她总是带它出去,给它看各种各样的东西。她把它放在这个小礼品盒里,正准备出去,但发生了点事情,她就分神了,根本就没出去,同时忘了乌利希还在小礼品盒里。我刚刚说的那天晚上是几周后了。她在公寓里做什么事情,然后突然想起来了。您能想象那一刻对我的小女儿来说多么可怕吗!突然想起这样的事,或许抱有一线希望,希望自己记错了,冲到盒子那里。当然,乌利希还在那里,静静地躺在里面。侧耳倾听,我那时当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她大叫的那一刻,我差不多猜得出来了。‘我把乌利希忘在盒子里了!是我的错!’但我想让您明白,先生,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如果她说:‘爸爸!求你出来……’但没有。即便这样,我其实想着:‘如果她再那样大叫,我就出去。’但她没有。她只是继续哭泣。我能想象出她双手捧着乌利希的样子,或许希望它还有救……哦,这对我不容易啊,先生,我一直呆在卧室,身后的音乐继续响着。好一会儿之后,我听到我妻子进门,两人在说话,索菲又哭了。然后,我妻子走进卧室,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听见吗?’她问,而我说:‘哦,天哪,没有听见呀,我在听音乐会。’第二天早上,早餐的时候,索菲什么都没对我说,我也什么都没对她说。换句话说,我们只是坚守着我们的默契。但我意识到,毫无疑问索菲知道我听到了。而且,她没有因此而记恨我。像平常一样,她递给我奶罐、黄油,她甚至帮我收拾了盘子——一点额外的小服务。我说的是,先生,索菲明白我们的约定,而且尊重这一约定。之后,您能想象,整个事情就这样了。您看,我们既然没有因为乌利希的事情而结束这一默契,如果没有什么,至少说意义同等重大的事情发生的话,结束这一默契仿佛就不合时宜了。真的,先生,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某天突然就打破了这个默契,这不仅怪怪的,而且还贬低了整个乌利希事件给我女儿带来的悲剧。我真的希望您能明白,先生。不管怎样,我说过,这之后,我们的默契变得,呃,十分牢固,而即便在现在的情况下,我突然打破这长久以来的约定好像也不合适。我敢说,索菲也深有同感。这就是我请您帮我这个特殊小忙的原因,尤其是因为今天下午您碰巧走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