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狗(第3/9页)

周石松一下子钻进被窝去,蒙上了头。

杜亦甫独自呆看着蜡烛,好大半天;吹灭了蜡,随着将灭未灭的那一线余光,叹了口气。

躺下之后,他睡不着。屋里污浊的空气,夹杂着蜡油味,象可以摸到的一层什么油腻,要蒙在他的脸上,压住他的胸口,使他出不来气。想去开开窗子,懒得起来。周石松的呼声,变化多端,使人讨厌而又惊异。

起初他讨厌这个呼声,慢慢的转而羡慕周石松了——吃得饱,睡得熟,傻傻糊糊的只有一个心眼。他几乎有点恨自己不那么简单;是的,简单就必能直爽,而直爽一定就会快乐。

由周石松想到了初济辰——狂傲,一天到晚老把头扬到云里去。也可羡慕!狂傲由于无知,也许由于豪爽;无论怎说吧,初才子也快乐,至少比自己快乐。

想不出徐明侠那高个子有什么特点,也看不出他快乐不快乐。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徐明侠不那么简单,豪爽呢?自己是不是和徐害着一路病呢?

不,杜亦甫绝不能就是徐明侠。徐明侠有狡猾的地方,而自己,凭良心说,对谁向来不肯掏坏。那么,为什么自己不快乐呢?不错,家事国事天下事,没有一样足以使一个有志的青年打起精神,去笑一笑的。可是,一天到晚蹩着一口丧气,又有什么用处呢?一个有作为的人,恐怕不专凭着一张苦脸而能成功吧?战士不是笑着去成仁取义么?是不是自己根本缺乏着一点什么,一点象生命素的东西?想到这里,他把头藏在被子里去。极快的他看见了以前所作过的事,那些虚飘,薄小象一些懒懒的雪花儿似的事,他的头更深藏了些,他惭愧,不肯再教鼻子吸到一些凉气,得闻着自己身上的臭味。那些事,缺乏着点什么,不能说,不能说,对不起那些事,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他的头上见了汗!

睡吧,不要再想!再说,为什么这样小看自己呢?他的头伸出来,吸了一口凉气。睁着眼看屋中的黑暗,停止住思索。不久,心中松通了一些,东一个西一个的念头又慢慢的零散的浮上来,象一些春水中的小虫,都带着一点生气。为什么小看自己呢?那些事不是大学生所应作的么?缺乏着点什么,大家所作的不都缺乏着什么吗?那些事不见得不漂亮,自己作的不见得不出色,还要怎样呢?干吗不快乐呢?

心里安静了许多,再把头藏进去,暖气围着耳鼻,象钻入一间温室里去似的。他睡着了。

胡梦颠倒:一会儿,他梦见自己在荒林恶石之间,指挥着几百几千几万热血的男儿作战,枪声响成一片,如同夜雨击打着秋叶。敌人退了,退了;追!喊声震天,血似的,箭似的,血箭似的,一边飞走一边向四外溅射着血花。忽然,四面八方全是敌人,被包围起来,每个枪口都红红的向着他,每个毒狠凶恶的眼睛都看着他;枪口,眼睛,红的,白的,一点一点,渐渐的联成几个大圈,绕着他乱转。他的血凉起来,生命似藏在一把汗里,心里堵得难过,张开嘴要喊,喊不出来。醒了,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胸口还觉得发堵,身上真出了汗。要定神想一想,心中一软似的又睡去了。似乎是个石洞里,没有一点光,他和周石松都倒捆双臂,口中堵着使人恶心的一块什么东西。洞里似乎有蝙蝠来回搧着腥而凉的风,洞外微微的有些脚步响。他和周,都颤抖着,他一心的只盼望着父亲来救他们,急得心中发辣。他很惭愧,这样不豪横,没骨气,想求救于父亲的那点本事!但是,只有这个思念的里边含着一点希望……不是石洞了,他面对面的与父亲坐在一处,十分讨厌那老人,头脑简单,不识字,在国术馆里学来一些新名词,都用在错的地方!对着父亲,他心里觉得异常的充实,什么也不缺欠,缺欠都在父亲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