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第4/6页)

老五回到小崔那里,由绿脸上的锈暗,他看出小崔需要一杯开水。没有探问,他就把开水拿来。小崔已顾不得表示谢意,掏出来——连老五也没看清——一点什么,右手大拇指按在左手的手心上,左手弯如一弓鞋;咧嘴,脸绿得要透白,有汗气,如受热放芽之洋葱。弓鞋扣在嘴上,微有起落,闭目,唇就水盃,瘦腮稍作漱势;纳气,喉内作响;睁开眼,绿脸上分明有笑纹。

“比饭要紧!”老五歪着头赞叹。

“比饭要紧!”小崔神足,所以话也直爽。

苟先生没法再不脱去大衣。脱下,眼珠欲转而定,欲定而转,一面是想把大衣放在最妥当的地方,一面是展示自己的态度臃重。衣钩太低,挂上去,衣的下半截必窝在椅上,或至出一二小摺。平放在空椅上,又嫌离自己稍远,减少水獭领与自己的亲密关系,亦不能久放在怀中,正如在公众场所不便置妾于膝上。不能决定。眼珠向上转去,架上放着自己的行李十八件:四卷,五篮,二小筐,二皮箱,一手提箱,二瓶,一报纸包,一书皮纸包!一!二!三!四……占地方长约二丈余,没有压挤之虞,尚满意。大衣仍在怀中,几乎无法解决,更须端坐。

快去过年,还不到家!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轮声这样催动。可是跑得很慢。星天起伏,山树村坟集团的往后急退,冲开一片黑暗,奔入另一片黑暗;上面灰烟火星急躁的冒出,后退;下面水点白气流落,落在后边;跑,跑,不喘气,飞驰。一片黑,黑得复杂,过去了;一边黑,黑得空洞,过去了。一片积雪,一列小山,明一下,暗一下,过去了。但是,还慢,还慢,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车上,灯明,气暖,人焦躁;没有睡意,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辞岁,祭神,拜祖,春联,爆竹,饺子,杂拌儿,美酒佳肴,在心里,在口中,在耳旁,在鼻端,刚要笑,转成愁,身在车上,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车外,黑影,黑影,星天起伏,积雪高低,没有人声,没有车马,全无所见,一片退不完,走不尽的黑影,抱着扯着一列灯明气暖的车,似永不撒手,快去过年,还不到家……

张先生由架上取下两瓶白酒来,一边涮茶碗,一边说:“弟兄一见如故!咱们喝喝。到家过年,在车上也得过年,及时行乐!尝尝!真正二十年营口原封,买不到,我和一位‘满洲国’的大官匀来的。来,杀口!”

乔先生不好意思拒绝,也不好意思就这么接着。眼看着碗,手没处放,心里想主意。他由架上取下个大纸包来,轻轻的打开,里面还有许多小纸包,逐一的用手指摸过,如药铺伙计抓完了药对着药方摸摸药包那样。摸准了三包:干荔枝,金丝枣,五香腐干,都打开,对着酒碗才敢发笑:“一见如故!彼此不客气了!”

张先生的胖手捏破了一个荔枝,拍,响得有意思,恰似过年时节应有的响声。看着乔先生喝了一口酒,还看着,等酒已走下去才问:“怎样?”

“太好了!”乔先生团着点舌头,似不肯多放走口中的酒香,“太好了!有钱也买不到!”

对喝。相让。慢慢的脸全红起来。随便的说,谈到家里,谈到职业,谈到朋友,谈到挣钱的不易,谈到免票……碗碰了碗,心碰了心,眼中都微湿,心中增多了热气与热烈,不能不慷慨:乔先生又打开一包蜜饯金橘。张先生本也想取下些纸包来,可是看了看酒,“两”瓶,乃就题发挥,消极的表示自家并不吝啬:“全得喝上!一人一瓶,一滴也不能剩!这个年过得还真不离呢!酒不醉人;哥儿俩投缘,喝多少也不碍事!干上!”

“我的量可——”

“没的话!二十年的原封,决不能出毛病!大年三十交的朋友,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