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诡画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第5/7页)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あ.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んを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ゐ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わ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蚤》,《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ゑ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